《人民文学》2024年第5期|宗利华:奥卡姆剃刀(中篇小说 节选)
宗利华,一九七一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盛宴》《佳城》、小说集《水瓶座》《香树街》《天黑请闭眼》等十九部,有作品被译为英、法、德、西班牙等文字,曾获金盾文学奖、泰山文学奖、山东省文艺精品工程奖、全国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奖项。现供职于淄博市公安局。
奥卡姆剃刀(节选)
宗利华
一
座头鲸唱歌,怎么会是为了求偶?你说这王四季他是怎么想的?孟博超嘿地一笑,双手一搓,这就叫,什么人,琢磨什么事儿。
那你呢?邱五常不动声色,你认为,鲸鱼为什么歌唱?
别闹啦老邱,孟博超注视邱五常数秒,一挥手,这个问题,咱俩都辩过多少回啦?
我还想再听听,邱五常几乎一字一顿,此时,此地。
因为它孤独啊。放眼四海,至尊无敌,求败都不能。我只要一想起那个画面、那种声音,就浑身颤抖。孟博超眼睛一眯,脑壳一晃,貌似开启抒情模式,寂静无声的海洋深处,座头鲸像一艘核潜艇那样,幽幽前行。它太寂寞,太孤独。它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随即开始歌唱,天下攘攘,谁能与我匹敌?这种境界,孟某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心向往之啊。
孟博超很清楚,邱五常对此的阐释似乎更加高深,或者说,更雅致。好比武侠小说里的境界,孤独求败已算是至高,邱五常又将之推往虚空,指向禅境、乾坤境,活脱脱将茫茫大海里一头鲸鱼,勾勒成铎铎砍竹的高僧。这就有些玄而又玄。
正如有一日,孟博超专拿邱五常的名字下手,说他不如干脆叫求无常。暗指他行事思路不定,往往会不按套路出牌。邱五常当即摇头,答曰,非也,非也。我是努力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孟博超的眼睛连续眨巴数下,没继续说下去,心里却嘀咕起来,顾随先生这番话,你倒用得很灵活。不过前半句勉勉强强对,后半句尚且存疑。你这个人,整天一副打鸡血的样子,悲观在哪里?
俩人名字,分别是父亲和启蒙老师所取。孟博超的爹早些年任过县委书记。老革命,参加过很多战役,浑身上下集有勋章般的伤疤,左胳膊因受过伤不能平举。好在他不是左撇子,卸任后用右手执毛笔,书写自己原创的古体诗,毫无障碍。邱五常的小学老师则是位乡间大儒,或隐士,讲起易经来头头是道,毛笔字写得尤其绝,笔画间火气全无,满含孤寂,却不乏雅逸,有些弘一大师的意思。邱五常的书法发轫地,就在于斯。
两位老同学,的确对鲸鱼因何歌唱辩论过数次,均难说服对方。一日,孟博超叹息一声说,你一个专擅杀伐、逼人于死地的酷吏,讲什么禅境、化境、乾坤境呀?此语一出,立刻意识到坏啦,说出此话,分明甘拜下风。有点儿狠,有些刻薄,哪是你竭力保养着的风格?邱五常呢,嘴角不过轻轻一动,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冲他胸口轻点两下,一语不发,颇有拈花微笑的意思。顿时,孟博超浑身上下生起一股子冷飕飕的挫败感。
孟博超的挫败感,此刻愈加强烈,不是座头鲸因何歌唱,而是邱五常轻飘飘那四个字,此时,此地。
这四字如同利刃,骤然逼近其心脏,力道强劲无比。
他早拿目光检索过房间内好多遍,确实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北面墙上有个窗口,巴掌大小,仅供人站在墙根下,仰望到外面几片索然弹唱的杨树叶。偶尔会有麻雀驻足,跟室内仰望者对视一番,似乎它也可怜起里面这人的不自由,又无计可施,遂抖抖翅膀,寻它的快活去了。
孟博超呆立良久。此时,此地。
邱五常坐在大桌子后面,西装革履,神清气爽。(其实是视角不同,实际上,邱五常已失眠两天两夜。)而自己呢,坐于小桌子后面,分明矮去一大截,一身秋衣秋裤,哪遮得住寒蝉凄切?好一个,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硬撑到如今,竭力不让挫败感甚至恐惧感外露,已异常艰难。世界是不断变化的,一直处于运动之中。这是辩论鲸歌时姓邱的所说。对此,孟博超现在有针刺般的体验。
有那么一瞬间,俩人倒是不约而同想到个问题,两个老同学,怎么会有如此难堪的场面?此题无答案。
那就说说四季吧。邱五常貌似聊起家常,说实话,一开始我真想不到,他这人还喜欢听鲸歌。
没什么好说的,孟博超摇头,吸吸鼻孔,一介俗物。
咦,你说得不对,不对。邱五常轻轻摇头,四季对琴棋书画无所不懂,哪能是俗物?
他懂个屁。此言一出,孟博超自己先一愣,随即冷笑,他就是假斯文。有几个臭钱的,哪个不是这德行?人家拿给他一幅宾翁山水,你猜张口要多少?五千万。他呢,稀里糊涂,就给人打钱。我上眼一瞅,赝品,绝对赝品!对啦老邱,王四季,他不会也在这儿吧?隔壁房间?
四季,没这么弱智。邱五常眉头稍紧,却避开孟博超的反问,以他的头脑,五千万哪,能随手打水漂吗?你说的那幅画,我倒是略知一二,是走过拍卖的。况且,他还专门请韩先生过一眼。韩先生的眼力,你还能怀疑?
孟博超无言。
无形之间,两个老同学兵来将挡,又拆解一招。邱五常踏起凌波微步,轻轻巧巧,将孟博超隐藏的招数化解于无形,且绵里藏着针。王四季去请韩先生鉴画,原本就是孟博超给出的主意。他心里其实是透亮的。此画交易细节比较敏感,故而瞒着邱五常。他只是拿不准,邱五常是否知道此画来龙去脉,便稍加试探。不料,人家不仅知,且知得不止一二。
二人说的韩先生是位女画家,市内市外倒是寂然无名。某年夏,邱五常难得偷闲,赴朋友之约,去一位画家设在山间民宿的工作室,做过半下午客。主人引着四下观摩,一进茶室,眼前的光色顿时有差异。其光源,是巨大的老船木茶几后面的墙壁上画幅不大的梅兰竹菊四条屏。他站在那里,良久未动。有那么片刻,神情恍惚。只觉得茶室内日光辉煌,异香馥郁,凉爽之气瞬间漫过肌肤。邱五常将脑袋往前一凑,一笔笔扫下去,直至落款,是两个行楷小字——寒玉。稍下方有枚小闲章,仅一个“玉”字。名与章,在画面上都略显寂寥萧瑟,几乎要被忽略。
大师之作。邱五常脱口而出。
邱书记是行家。画家微微一笑。邱五常把右手食指竖起放在嘴角,然后一指四条屏,微笑道,这个称呼,此地不宜。画家反倒面色微红,寒玉先生乃是家师,名叫韩玉。韩国的韩,玉石的玉。画面上常用“寒玉”二字落款,偶尔也会用“憨玉”。憨态可掬的那个憨。
得知韩先生就定居远山城,邱五常略生诧异。城内几位有头脸的书画家,他是熟悉的。有好几位,已不在本地久居。不是在冬暖夏凉之地半隐居,便是投京城寻喧闹去。以他的鉴赏水准,本地能抵达如此境界的画家,至少总能听到过才是。其时,唯叹自己孤陋寡闻。
韩先生书法更妙。画家趁兴说,今日方家到,容我请来一品。说罢,先去净过手,戴一副白手套,打开一侧壁橱,取一管竹制画筒出来,轻轻打开帽盖,托出一幅卷轴。画轴甫一展开,邱五常凑近只一瞧,一股清气瞬时逼人而至,却是小楷《琵琶行》。邱五常凝神片刻,继续品读,又一股萧瑟落寞之情溢出字面。月色皎皎,琴弦颤颤。转瞬间,他耳后突突跳几下,似乎在听琵琶曲《十面埋伏》。一字字品完,邱五常站在那里,闭目凝神良久。
果真是,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邱五常拜见韩先生在一年之后。真如他所说,为有生之事业。同样是一幅画,临摹之作,《清明上河图》。邱五常展开一瞧,浑身一耸。此画是他极喜欢的,家里有数款影印版本,时时展开品鉴一番。画上多少人物、布于哪个角落,他闭着眼睛也能看得到。有一年,故宫博物院展出实物,他专门挤时间去排队观摩,且带着放大镜。此时一路看罢,叹为观止。在他看来,此摩本无一处败笔,更难得的是,自头至尾气息饱满,酣畅淋漓。邱五常急急地去看落款,顿时两边眼皮同时蹦跳,憨玉。
此画估价,对一个人刑期多少会有些影响。行贿者称五百万到手,有票据为证。
韩先生是否临过一幅《清明上河图》?邱五常电话请教先前那位画家。后者一听,秒问,邱先生见过那画?(自初见后,他一直以此称呼邱五常。)隔着千山万水,邱五常也能感受此人之兴奋。唉哟,那可是韩老师最好的作品,整整三年才完成。
三年,一笔笔下来,那是怎样一种战胜孤寂的力量。邱五常遂问其价。
无价。画家斩钉截铁吐出两个字,跟着补充道,有些东西确实无价。家师这幅画作于二十年前。当时有人出五十万购买,韩老师不卖,后来却顺手送给一位老朋友。
在画家陪同下,邱五常小心翼翼抱着那无价之画,去乡下一小湖边的一幢破败院落,拜见韩先生。此幽静之处,是她多年前就盘下的。房子老旧,有些清寂。离此不远处的小院,据说是清代诗人赵执信曾下榻过的。
韩先生七十有余,行走利落,讲话慢声细语,字字珠玑,大珠小珠落玉盘。五百万?我的个老天,老太婆的画,值这么多?那我咋还这么穷?韩先生瞧着邱五常,一本正经。后者不禁暗乐。转瞬间,韩先生粲然一笑,宛若孩童。根本不值,摹本而已。
韩老师,您是菩萨心肠。邱五常的佩服发自真心。
一幅画,经过我手中画笔,就是与我有缘。我随手转赠给他人,他要当个事儿,又与他结缘。这画么,就真叫个画,情义满满,清澈干净。你说这份情义谁能来定价?谁敢定价?再说,艺术的事儿,由将来的人去说,眼前的人哪怕吹烂牛鼻子,也不能算呀。现如今的字呀画呀,卖得比地底下的人都贵,这不瞎扯?邱五常要打开画,请她细辨真伪。韩玉却一摆手,我亲手装裱的,打眼一瞅就没错。不过,现在它已经不叫画,叫狗屎,一分钱都不值。接下来韩先生的话,让邱五常一想起来就忍俊不禁,老子再也不想瞧见它,拿走,赶紧拿走。
分别前,韩先生赠邱五常一幅小品墨竹。寥寥几笔,清新、野逸之趣溢出纸面。细看,又有飒飒清爽之风掠起。那画一直挂在邱五常的办公室,每天上班一进门,他都驻足赏鉴一番。
此事发生于两年前。哪知,此《清明上河图》摹本几经闪展腾挪,竟躲进孟博超家的紫檀木橱柜里。于书画一途,两个中文系毕业的老同学,欣赏水准都不算低。显然,孟博超一得此画,视若至宝。即使对当年同宿舍睡上下铺亲兄弟一般的邱五常,也只字都没提。当时,此画与黄宾虹一幅黑山水、齐白石一幅花鸟紧挨在一起,扎得邱五常眼睛鼓胀胀生疼。一地书画,都是从孟博超家中取来。当然,赝品不少。
老孟你知道不,我一看见那幅《清明上河图》,什么反应?邱五常稍作停顿,唉,眼前一黑,金星乱舞。
孟博超不言。
韩先生视其为浊物,说一钱不值。那是她质本高洁,非常人可及。跟黄宾虹、齐白石比,可能也的确价格上稍逊,但究竟值不值、值多少,你心里能没数儿?
孟博超不语。
在这方面,你我二人虽半路出家,眼光还算不低吧?邱五常稍微伏伏身子,咱俩加起来,再乘以十,恐怕也难及韩先生一二。不说其他的,就那两幅画,一幅,是她费时三年亲手所作,另一幅,是宾翁晚年炉火纯青的宿墨山水。她都亲身鉴定过的,都是真品,都是精品。你还否认吗?
孟博超面色苍白。
你可知道,韩先生听说《清明上河图》在你手上,作何反应?
她,她该骂我吧?孟博超微微叹息。
没有。邱五常轻轻摇头,什么都没讲,只是眉头轻轻一皱,双眼闭紧,嘴角浮起一丝浅笑。老孟啊,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子的笑。我从那笑里面读到的,先是痛楚、厌恶,随即是怜悯、爱惜,最后竟是释然、宽恕。
韩先生是知道我的。孟博超仰头看屋顶,强忍泪水。
你呢?邱五常逼问道,你知道你自己吗?
五常,咱俩上下铺住过的,一定要如此吗?孟博超突然向前一伏身子,五官扭曲。
这下子,轮到邱五常不说话。短短几日,孟博超整个人迅速小掉一号,看上去头发稀疏且苍白,脸上皱纹如沟壑,一身秋衣秋裤显得宽宽松松。邱五常瞧得胸口丝丝生疼。老孟啊,是我非要这样吗?你做过什么,到什么地步,自己不清楚吗?
你少来这套。孟博超咬咬嘴唇,现如今,哪个不是这样?
邱五常叹息一声,韩先生录了一段视频,委托我放给你看。他冲身边小伙子点点头,后者将笔记本电脑屏幕移向孟博超。
博超,我拿你和五常、四季,都当自己家的孩子。你们一个个的都这么优秀,我曾经感觉很骄傲。曾经,是的,曾经。韩玉的画面出现。她在画室,身后墙上是梅兰竹菊四条屏。我很清晰地记着,有天晚上,你们仨陪我这个老太太坐在炉火旁边,静静地听鲸歌。你们仨,对鲸鱼为什么歌唱,各有各的解读。要我说呀,都对,也都不对。像钻迷宫一样,去琢磨一头鲸鱼为什么歌唱,有意义吗?那样一个夜晚,火苗的影子,在你们三张脸上翩翩舞蹈。咱们坐在那里,听着鲸歌,如闻天籁。你们每个人都面带微笑,你们身心愉悦,你们那么从容、那么自信、那么乐观。我看着你们,心里想,那样的时刻,对你们每一个来说,一定是很难得、很奢侈。如此欢喜,不就是座头鲸歌唱的意义吗?不都在你们脸上写着吗?当然啦,四季跟你俩不同,可他的解读,我反倒最欣赏。做一介俗物,而且还能坦然承认,是需要勇气的。做俗物有啥不好的?不是更有烟火气吗?你俩,你跟五常,想得太多、太复杂、太深奥啦。
老太太以为,人这一辈子,至高的境界应该是,青年时锋利如匕首,中年时醇厚如老酒,老年时幼稚如顽童。人要越活越通透,越活,越要把复杂的事情往简单想。博超你记得吗?有次你一个人来的,咱俩曾聊起奥卡姆剃刀原理。若无必要,勿增实体。复杂问题,向简单处求证,答案反而精准。叫我说,鲸鱼歌唱既不是求偶,也不是孤独,当然也不是修炼成什么哲学家、禅宗大师。它就是老顽童。它高兴,想唱就唱呗。博超,你在山里头,兴之所至,轻轻哼着一支小曲儿,你问过自己为什么唱吗?为什么?你高兴呀,自由呀——对啦,自由,不是别的。博超啊,自由这个词儿,你现在体会到有多么珍贵了吧?
孟博超泪流满面。
那的确是个美好的秋夜,四人围坐在小院里,中间燃起炉火。繁星点点,月色皎洁。
孙女说我是天蝎座。韩玉兴奋得更像顽童,哎呀,我怎么会是天蝎?
嗯,合适,天蝎是艺术家标配。邱五常一指孟博超,这家伙就是天蝎。孟博超哈哈而笑,老邱你这么说,我觉得我真是对不起这个星座。我离艺术太遥远。
艺术无处不在。生活本就是艺术。你们仨,都是顶级的艺术家。韩玉挨个儿看一遍。
娘,我不是,我是个俗物。俗不可耐,臭不可闻。王四季一脸肃穆,往火炉内添一截松木,抬起头来,到您老人家这儿,就是用这弥漫着松油气味的火光,逼走我浑身上下、里里外外的铜臭。早些时日,当着邱五常、孟博超的面,王四季一本正经,要老太太认他做儿子。韩先生一声娇呼,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老子没那么老。可王四季不由着她,硬把她摁在太师椅上,扑通跪倒就喊起娘来。他话音刚落,韩先生便笑,你们瞧,四季骨子里是诗人。你们仨,就数四季活得透。
邱五常和孟博超不由得对视一眼。
此时,此地,孟博超脸色发黄,浑身突然剧烈颤抖。
二
韩玉打电话来,用她画室里的座机。邱五常端详那串号码半天,拿手背擦一下眼睛,方接起来,语气迅速转换,干妈。
忙吗五常?
还行,在听鲸歌呢。
韩玉沉默数秒,带我去看看四季吧。
好。邱五常嘴唇抖颤。
王四季的墓地在远山城东,一座小山头的半腰,站在那里可俯视整座城市。墓地早就寻下,早就修整一新,或者说,早就近水楼台先得月。王四季的商业版图,主块是房地产。他不但为活着的人打造高端楼盘,还为逝去者提供风水宝地。一般的商家,条块分明,哪有这么干的?对此,王四季毫不忌讳,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我们专为不同人群量身定做,活人,死人,一视同仁。你是富翁,那就住别墅。中产,咱来一套大平层咋样?日子紧巴点儿的呢,小户型奉上。地上如此,地下一样。孟博超开他玩笑,四季,活人死人的钱你一起赚,不怕遭雷劈呀?王四季说,我上敬天,下畏地,自带避雷针。邱五常在一边微笑不言。
一次,邱五常难得与王四季单独品茶,后者突然问,你可知道,古人管墓地叫什么?邱五常掰起手指头,陵、墓、坟、茔、丘,还有什么?王四季眉飞色舞,还有个特别玲珑的名字,佳城。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佳人的佳,城市的城。哥,有没有拍案叫绝之感?邱五常随口问,胡编乱造吧?在好多个场合,王四季都用一个词夸自己,博览群书。邱五常起初以为他自嘲,交往一久,发现此言不虚。绝对有史可考的。王四季信誓旦旦,佳城郁郁,三千年见白日,此话出自《西京杂记》。邱五常一拍脑壳,你这一说,我真想起来。《聊斋志异》里面,《姊妹易嫁》那一篇,有一句话好像是,汝家墓地,本是毛公佳城。佳城确实是指墓地。四季,你肚子里有真货,哥自愧不如。王四季觍着脸面向邱五常,哥,你再加把劲儿,用那种上不封顶的话,猛烈地、泥沙俱下地、狂风骤雨般地夸我。来吧,我绝对顶得住。
就那次,王四季提到,他觅得一处佳城,盘算着给自己住。邱五常不以为意,想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去,喝茶嘛,聊这个多少有些晦气。王四季嘴里却啧啧有声,像是含着澳洲鲍,我专门为自己留下的,位置真好,真是好。哥,改天我带你去瞅一眼。邱五常本来跷一只脚,侧躺在太师椅上,突然直起身子,与王四季对视,你说什么呀?才多大个孩子?
空气竟一下冷凝。
哥啊,你面对贪官污吏,那种杀伐决断,真叫个干脆利索。咋一听这,倒迷信起来?王四季大笑,我总算找到你的短板。邱五常拿手指着他。王四季说,我真是心窝里暖和,说明我这辈子能叫你哥,值。可人有旦夕祸福。王四季肃穆起来,我独身一人,无父无母,无妻也无子。邱五常一摆手,你打住。对呀,你为啥不再婚?这条件,找什么样的不成?王四季大手一挥,累。婚姻这种事儿,一次管够。其间体验,痛彻骨髓。那一段日子,只确证一句话,婚姻就是爱情的佳城。邱五常再做试探,哥劝你一句,再试试嘛。王四季断然否决,不,绝对不。我请大师算过,我这辈子,注定孤身一人。其实,我就是半个大师,我早把自己看透彻了。这番自由自在,我哪里舍得?所以佳城的事儿得早做打算,要不,到时候还得麻烦你为我操心。
邱五常注视他良久,慢悠悠吐出一个字,滚。
不料,王四季真滚了。滚个干净利索,白茫茫一片。确实好像没给任何人添麻烦。
下车,邱五常要去搀扶韩玉,被她止住,便顺手接过她手里的食盒。那是韩先生亲手做的点心,王四季爱吃。尽管他已经胖得像个皮球,血脂稠,血糖偏高,血压也不矮。抬头一望,邱五常顿生哀叹,想起四季说到的一个词,佳城郁郁。好吧,你个王八蛋,现在整天都能欣赏这郁郁风光啦。
咦——咦——哟嗷——恰那时,半空里突然传来一个女人似吟似唱的声音,凄凉无比,像是开唱之前先吊嗓子。山下二人不由自主顿住脚步,一起抬头仰望。哀声落下,幽怨无比的唱腔,箭镞一般射向半空。邱五常稍稍侧耳,听得一句,半夜里他把船抛锚不走,那水贼见财起意要杀人。接下来的唱词,又辨不分明,大意明白,女子丈夫在船上被绳子捆绑,水贼手执钢刀要挖他的心。邱五常扭头去看韩玉,见老太太傻愣愣立在那里,竟泪流满面。韩先生年轻时登过舞台,甩过水袖。想来,此情此境惹起她许多往事。突然,她身子一摇,邱五常赶紧伸手搀扶,感觉老太太轻得像片树叶。
您怎么啦?
五常你自己上去吧。我在这里等。
邱五常一愣,稍顿片刻,方说,也好。他正待转身,被韩玉一把扯住,你知道那孩子唱的什么?
茂腔,《罗衫记》。
对,是《罗衫记》。
邱五常记得,韩先生早年唱的是京戏。他先前觉得,女子在墓地里唱,许是因家人离世而悲伤。可见韩先生如此激动,顿觉女子有些来头。韩先生不解释,他也不问。告诉那个孩子,我在这下面等她。听先生如此说,邱五常更确定自己的判断。
那并不是一个孩子,看穿着可知。邱五常沿山道走近,她已停止哭唱,站在那里,背对一座坟墓,望着远处虚虚幻幻的一座城。她背后,正是王四季的佳城。墓碑右侧有块黑色大理石,上刻着王四季自己琢磨的几句话:位置,我自己选的。房子,我自己盖的。有本事,你也这么干。
邱五常走近时,女子稍稍站远了一点儿。他蹲下身子,将点心一一摆放下时,女子突然幽幽地说,这么好的点心,可惜,他吃不到。邱五常没回头,那你唱的这出《罗衫记》,他能听到吗?
邱五常眼前闪现出王四季眼睛里熠熠发光讲述茂腔的场景。
邱书记,四季哥不是自杀。女人突然靠近,冲着墓碑慢慢跪下来。邱五常心口一疼,忍不住扭头去端详那张脸。女人的脸稍仰,冲着邱五常。如此近距离地看,果真又还是孩子。四季哥的性格,你最了解,对不对?那么乐观那么豁达一个人,怎么会自杀?
邱五常看着那张满是泪水的脸,不语。
您要给他报仇呀。
邱五常微微点头。
您肯定知道谁要让他死,对吧?
邱五常仍不语。
哥,女人变换称呼,四季拿您当亲哥,您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放心。邱五常已泪眼蒙眬。
四季哥,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女人转过脸面对墓碑,声音嘶哑。邱五常扬起脸,看着墓碑上的字,再次加重语气,兄弟,放心。说完,他面冲那女人,伸手一指,韩先生在下面等你。
干娘,她也来啦?女人站起身,拂一拂膝盖上的尘土,稍作停顿,从带的包里掏出个大信封,四季哥不让我看,他说如果他出什么事,就把这个给你。
邱五常到山下时,女人已经离去。韩玉站在一棵柏树下,眺望远处。邱五常走过去站在她身边,韩玉一动不动,俩人一起望着远处。
你们仨,果真都是艺术家。韩玉哀叹一声,扭过头来,自打认识你们,我就开始变老。走吧。韩玉伸出一只手,轻拍他肩膀,再叹一声,你呀,你呀,也是个累。
回到办公室,邱五常先将信封放到桌上,然后站到窗前,向外望去。良久后,扭身拿一柄小铲,给窗台上一盆茉莉松松土。茉莉花开得正艳,满室馨香。转身又去冲一杯茉莉花茶,这才坐下,注视那信封,又是良久才打开。
是个移动硬盘。
哥,你拿到这个,说明老弟搬家啦,住进佳城——对不起,本来,我不想哭,没忍住。哥,我不是对这个世界恋恋不舍,就是,就是,突然有些伤感。王四季稍顿片刻,马上换上戏谑的语气,咱大表哥海明威曾经说过,这个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为它奋斗。他说他只同意后半句,我觉着两句都对。说实话,这个世界它没亏待过我。甚至可以说,对我真好,苦、辣、酸、甜,都叫我品个遍。我能混成这样,知足啦。哥你瞧,这字儿,于右任的。那画,张大千的。对了,还有这幅,黄宾虹的。哥,你书画造诣深,识货。就这满屋子书画、古玩,怎么着也几个亿吧?一个要过饭的人,能有今日,夫复何求?
王四季光着头,样子好笑。
邱五常却想哭。
他是举着手机拍的,画面里,时而出现一颗光亮无比、硕大无比的脑壳,时而出现他这辈子攒下的宝贝。不怕你生气哈哥,谈书品画,参禅论道,你未必比我在行。我知道,你喜欢这个,非常喜欢。这里头任何一件,你都眼馋,对不对?你老弟多么想让你来,通通抱走。咱干娘不是说来着,一件艺术品是有灵性的,得遇知音才能焕发无穷魅力,落到肮脏人手上,就灰头土脸,黯然失色。这些东西,都是我亲儿子,我待它们真好。我相信,在你那里也不会差。可是,你不要呀,对不对?王四季笑得嘴角有些扭曲。那笑起得突然、落得迅速,一张臃肿的脸,瞬时又凝重起来。当然,我也不敢给。你连我送的茅台,都给我搬回来,我真服你。以前我觉着你这人吧,死板、固执、教条,不通人情世故,就一根筋。现在我明白啦,这世上,有些东西是真昂贵,可遇而不可求。你瞧,一屋子宝贝。此时,此刻,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带又带不走,毁掉吧,真他妈心疼。徒增烦恼而已。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老弟总也算小彻小悟。这里头所有东西我全都打包,交给干娘和小玉,遗嘱都写得明明白白。对啦,小玉,就是你见到的小丫头,晶莹剔透,干干净净。真希望她像干娘一样,这辈子都一尘不染。第一次看她在舞台上唱,我真是喜欢。她都跑到干娘那里,让干娘劝我娶她。哥你说,老弟再混蛋,也不能害人吧?我一个江湖人士,行将入土,人家是孩子呢。她只能是我亲妹妹,也是你亲妹妹。她最大的心愿,是把戏唱好。我决定啦,把这些统统卖掉,专门为她,为她们那小剧团,建一所漂漂亮亮的剧院。剩下的,当作基金。跟你说这个,也是请你做个见证。对啦,干娘对茂腔也颇有研究,我请她老人家当顾问。
王四季重又坐回那张硕大的紫檀桌后面,将手机固定,腾出手来,抄起一个青花瓷碗,冲着镜头一探,另一只手比画起来。
元青花。王四季像是在直播带货。他轻轻举起瓷碗,啜饮一口。邱五常本以为那是茶,不料王四季抿嘴一乐,哥你知道,碗中何物?王四季把目光移到别处,稍作沉默。哥你别嫌我絮叨,平日里,我的确有些话痨。唉哟,说多少废话,有你十倍还多。但很快,我将闭嘴。你就允许我再多说几句,我还是想跟你聊聊我这一辈子。以前零零星星说过一点儿,不全面。跟干娘呢,也没说多少,老太太年纪大,怕她受刺激。
王四季摇头晃脑,开始讲述人生。
邱五常没办法打断他。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眼前一片蒙眬,顺手一抹,掌心全是泪水。这些时日,他把多少年都没流过的眼泪,一起流足。
与王四季初识,是孟博超。地点是王四季的公司大厦顶楼,一间精致的茶室。
亲兄弟,孟博超介绍过后,再次强调,异父异母亲兄弟。
邱五常身份特殊,与此等人初见,面上八面玲珑,底子里戒心十足。然短短半日,品茗,论画,倒也略尽小兴。以邱五常眼力,哪能看不透王四季?在他面前,王四季倒也坦荡,其智慧、狡黠,乃至痞相,毫不遮掩。按他后来的话说,五常兄(他倒是从未喊过邱书记)的谋略,得鬼谷子真传。我在您面前耍花枪,那叫作死。称五常兄时,二人关系尚没那么无间。王四季为关系更近一重,花费些心思,也可视作小心翼翼,互碰触角。他亲自抱一箱蔬菜,气喘吁吁,登家门拜访。邱五常严辞不受,王四季嬉皮笑脸,称是公司承包一山头,自己种的,尝个小鲜。他走后,邱夫人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有一纸包,手指一拨,现金若干。
邱五常大怒,立刻给王四季打电话,只四个字,回来,抱走。
大过年的,兄弟这点儿心意,你都不领?
十分钟,你不回来,我就上交。邱五常开始倒计时。
蔬菜一事,让邱五常戒心更增一重,与王四季喝茶之类项目直接取消。王四季心里佩服,从那以后,反倒称起哥来,经常微信里嘘寒问暖。邱五常呢,不远不近,保持距离。真正心理破冰,还是源于老太太韩玉。一日,邱五常刚到韩先生家门口,竟见王四季打里头出来,先是稍感迷惑,瞬间心下释然。王四季喜欢书画,到韩玉先生这里,有什么奇怪?反正,他有的是钱。嘴上却问,王总也在?王四季眯眼一笑,五常兄,我跟老太太早就是忘年之交。他竟然扭转身,陪同邱五常一起又进门。那次过后,韩玉对邱五常说过一番话,四季这孩子,本性是好的。只是他比你,比常人,要难。这话邱五常记下,自此交往几次,王四季一本正经,自始至终从未托他办事情。那次过后,三人一起到老太太家次数也增多了。
视频里,王四季貌似终于提到正题。
当我得知有人暗查我资金去向,矛头隐隐指向《清明上河图》和黄宾虹那幅山水,我就知道,咱们仨,缘分已尽。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是咱们之间,岂止是分?转眼间,刀光剑影,步步见血。我知道,你心里的难受,比我少不了几分。没办法,世间处处有规则,明的、暗的,法律上的、民间的,大道相同,小处各异。我不怪你,从来没怪你。甚至此时此刻,我为自己早些时候小心翼翼试探你,感到脸红。人各有异,我攻下一座座堡垒的经历,却大致相同。你这座堡垒,真是坚硬,刀枪不入。我要是早意识到,干脆不攻。其实,我也知道,你内心深处有缺口,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那就是老母亲。她老人家患病期间我完全可趁虚而入。可我没那么做。你拿我当兄弟,你有难处肯定会跟我说,但你从头到尾都没开口。你这人呀,热起来一团火,冷起来一块冰。
王四季终于提到那人。
其实,孟博超一开始跟你一样,可当我和他成为异父异母亲兄弟之后,边界越整越模糊。兄弟这个词儿,有时会左右一个人的判断。亲兄弟之间,还分彼此吗?哥,我一度认为,在这世界上,老太太就是我亲娘,你俩就是我亲哥。而且从认识你们起,我就以你们为骄傲。我想说的是,孟博超,他也不易,能抵达这个层面,真是历尽千难万险。实话说,我也不怪他,我只是,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这么说吧,再玩下去,真是没意思。所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哥,四季,就此,别过。
王四季站起身来,对着镜头,深鞠一躬。
三
清晨,在剃须刀触碰胡茬发出的声音中,邱五常想到韩先生说过的奥卡姆剃刀原理。若无必要,勿增实体。又是个不眠之夜,你怕是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吧?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邱五常眼前不时闪现孟博超的脸。
那时他面色还稍显稚嫩,目光青春、清澈无比。来呀,来呀,你过不去的。孟博超双手比画着,两脚左右摇摆。邱五常已经带球冲突数次,不是被他截下,就是勉强突破到篮下,又被他高高跃起盖帽。跟孟博超相比,邱五常明显孱弱。然而邱五常不服,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孟博超坚持不下去,有意放过他去。邱五常刚要起手投球,忽又停下,你作弊,你放水,这怎么行?孟博超双手一张,真没有,是你功力大增。邱五常使劲拍着球走回来,不算,再来。最终,孟博超告饶,一屁股坐在地上。老邱你赢啦,你就是头犟驴。
犟驴这个词儿,为他取名字的夏侯先生也用过。
邱五常少儿时,一直称他夏老师。先生纠正说,夏侯,是复姓,你以后要叫我夏侯老师。邱五常不懂何为复姓,再见时,依然称夏老师。他固执地认为,叫夏侯老师,便是直呼其名,哪能叫得出口?何况,村里人都叫夏先生。如是再三,夏侯老师正不过来,骂他一声犟驴,随后轻叹,隐居乡间,连姓氏也一并隐去矣。多年后,邱五常惊讶地发现,夏老师名字居然有四个字。他跟着夏侯老师一路学书,粉笔、硬笔、毛笔。那时并无描红字帖,先生一笔一画写就一个字,让他比着练。何时写好,何时练下一个字。他父亲遇见夏侯老师,抱怨说,邱五常练字入魔,家里连一点儿纸片都没啦,糊顶棚的报纸、包糖酥的油纸,甚至给先人烧的黄表纸,不知什么时候就无影无踪。
你不知道你儿子是头犟驴吗?夏侯老师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那一日,邱五常到夏侯老师家里时,已是华灯初上。师母辞世,夏侯先生本不愿离开乡下,无奈身体日渐扛不住,遂不再咬牙,进城跟儿子住在一起。刚落座,先生斜眼一瞄,问,遇到难题了?邱五常摇头,没有,我就是想老师啦。先生浅笑,扭头安排儿子上酒。对酌间,又说,两眼通红,分明是几天没休息好。邱五常刚要开口,先生一摆手,让我猜猜,是不是这次落马之人与你有些渊源?邱五常稍稍错愕,端起酒杯来。老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佩服。
当年我就问过你,何为大道?
您所传授的,五常一辈子都不敢忘,可有时候,心里不免会纠结。
谁是谁非?
我做什么差事,老师您是知道的。自然是正邪之分。
那还有何纠结?五常,你干这个务必避免自伤,学会自我摆渡。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可不能干。
邱五常连连点头。自忖道,道理好懂,做起来真难。尤其是我这个战场不一样,杀敌那一千清晰可见,自损那八百却是内伤,虽无形却更犀利。
我再猜一下,先生一捻胡须,这个人,是不是那年跟你一起来的孟先生?
您只见他一次,怎么猜到的?邱五常稍稍惊讶。
看眼神里头的杂质。你眼里的少,他的很多。举个简单例子,那次他来,端详我那把老壶时,眼睛里露出的光,让我觉得不舒服。
邱五常顿时记起,尚在幼儿时,便常见夏侯先生用着一把老壶。先生称,那叫曼生提梁。邱五常对壶艺没研究,小时不在意,带同学孟博超去见恩师时,也没有太过关注。但孟博超一见那壶,立刻道出,那应是大师顾景舟的弟子周桂珍所制,价格不菲。夏侯先生没说出壶的来头,只轻轻一笑,一把壶而已,时间已久,便成为老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老感情是不能用价格衡量的。
夏侯先生此时直视邱五常的眼睛,我还猜到,你这次到我这里,既不是想我,也不是找寻答案,而是躲避风口。
夏侯老师,您不仅有双慧眼,还有颗慧心。
就在前一天,王四季约邱五常去喝茶,看画。自始至终,一句话不问越界的事儿,一个字都不提孟博超。邱五常已然醒悟,此人已有所察觉。孟博超呢,当日下午就打电话来,并无要事,只为聊家长里短,随机还讲几个小笑话烘托气氛。邱五常愈加肯定自己的判断。这人的嗅觉灵异,尽管邱五常在电话里沉着冷静,自认为滴水不漏,可很难保证,他的语速或呼吸频率间的轻微变化不被对方捕捉到。于是他决定提前动手。思虑再三,带人那一幕,自己还是不要出演了。
与夏侯先生对坐轻酌时,一路人马已前往孟府。手机显示,一号孟博超在家,侧面了解到,他也无公事外出。另一路人马,奔赴二号王四季的公司。
先拿下一号后,再动二号。出发前,邱五常强调。
跟夏侯先生对饮,多少年来实属难得之事。如此酒局,不得不中场戛然而止。那一夜派出的两路人马,都无斩获。第一路人马回过消息,证明邱五常的担心已成事实。孟博超的手机在家里安然充电,人却异常失踪。邱五常反应当然不慢,第一时间申请边控,让老同学无法起飞,无法走出国门。随即另一个消息陡然降临,让他呆愣半晌,遂急速奔跑着离开老师家。
第二路人马缓缓拉开茶室房门,看到王四季……
数日间,孟博超人间蒸发。
走进孟老爷子的书房,并非易事。邱五常第三次去轻轻叩门,方有回应。小保姆此前一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这回却屏着呼吸,打开房门,一闪就不见影子。既不让座,也没奉茶。邱五常在门厅独立良久,双手十根手指互相交叉,揉搓着,放在腹部。屋内一片寂静。几个房间的门都紧闭,包括书房。
半小时过后,书房门打开,孟老手拄拐杖,冲他摆手,示意他过去。来,五常,看看我刚写的这几个字。孟老声音沙哑,这六个字,我写了一上午。邱五常慢慢走近,稍一打量,顿时,锣鼓齐鸣。白色宣纸上是六个红字,自作孽,不可活。邱五常站在那里,形同雕塑。书法一途,我实在走不通。你瞧,这几个字,真是扭扭捏捏。孟老语气舒缓,声音在房间里回旋着,却如同瞎子阿炳拉动二胡。不比你们年轻人,一出手,干脆利索。五常,虽然你没和我聊过书法,但我知道,你有童子功。
孟老谦虚,您一生金戈铁马,战绩卓著。邱五常稍作停歇,而且,光明磊落。这也是呈现在笔画之间的,文如人,字也如人。他说得并不违心。
孟老眼睛一眯,一道光如匕首一般射过来。他半天不说话,邱五常就迎着那道光,半天不言。
唉,陪老头子出去逛逛,如何?
邱五常点头。孟老往外走,他要伸手搀扶,那没有拄拐杖的手悄然一摆。邱五常双手放下,跟随着他,蹒跚而行。就在那时,屋内的某个房间里,传来女人压抑着的抽泣声。
一辆车等在大门口,开车之人并不熟,见孟老走出,打开车门,悄然而立。
五常,你上我的车,你那辆车跟在后头。
邱五常和孟老都坐进后座。车子出城,越向前走,周围山岭越密集。二人的目光,分别从各自车玻璃向外面看。
五常你瞧,那个山头,是当年我们战斗过的地方。一个连打完后,剩下的只能组一个班。孟老稍作停顿,那时候人思想单纯,脑子里没杂念,所有人就一个想法,冲上去,拿下它。拿不下来,不如找根绳子把自己挂树上。什么活着、死亡,什么荣耀、奖赏,统统不想,就是往前冲呀冲呀,前面人倒下,后边人跟上。我们那副连长,就死在我眼前,离我不到两步远。你知道吗五常?那一会儿,啥声音都没有。我眼睁睁地看着,子弹从额头打进去,开成一朵花。人就像一截木头,突然矮掉半截,跪在地上,再一下子,脸贴着大地,整个人倒下。没声音,什么都听不见。你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怕,下一秒还是继续向前冲。
邱五常看着孟老,无言。
你现在也是带兵打仗,冲锋号都吹响啦,目标就是个山头,你有退路吗?没有。你只有往前冲。可是,孟老指一指脑袋,五常,你这儿,想得太多啦。
邱五常眼前一派模糊。
你记着,任何年代,变节之人,是不能饶恕的。
两辆车,一前一后钻进一道山沟。继续七扭八拐半天,已无汽车可行之路。孟老和邱五常一边一个走下车,前者手搭凉棚,仰头眺望,邱五常站到他身边。那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孟老伸手一指,是一道山沟,白杨树郁郁葱葱,看不出有人类居住痕迹。右上角那儿,紧贴着山半坡的,那是片栗子园,我亲手种下的。栗子园下边那块地,是我们家自留地,也是我们家族的墓地。接下来孟老的一句话让邱五常的心脏急速跳动,唉,佳城郁郁,三千年见白日。
邱五常站在一个小山头上,目送孟老乘坐的车原路返回,直到不见踪影。他沿一条山路前行,杂草覆盖,荆棘密布。脑子里顿时想到另一条形而上的路,那条路,更艰难。他的确做不到什么都不想,一味往前冲。他自知不是圣贤,无法做到内圣外王。事实是他现在经常会有犹豫,有彷徨。
当年,曾扶持自己成长的一位前辈正坐在酒桌旁边,踌躇满志,谋划城市的未来。他悄然出现在门口,眼看着那人眼里的光芒丝丝熄灭。
另一位,则是他的大学老师,学术成就卓著。邱五常带他下楼时,正值雪花飞舞。那人仰面朝天,双手探出,去迎接一片翩然落下的雪花。邱五常站在他身后,强忍泪水。
许多年来,带人方式各异,被带者神色不同。
栗子园里的树丛间,藏着一所卑微的茅草屋。分开更加密集的酸枣树、野桑树、臭椿树、黄草丛,两扇衰老无比的门板出现。那是第一道门,推开后,却有另一道金色之门。邱五常双手轻轻一触,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丝声响。门被推开那一瞬间,女高音顿时尖锐、激昂——《女武神》,瓦格纳著名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片段。
孟博超喜欢听歌剧、交响乐。
这一点,与邱五常、王四季稍有不同。
屋内的设置远超邱五常想象,竟像步入一间高端会所。数年来,他领略如此风光并不算少,且一个画面比一个画面更加登峰造极。有人在楼顶建空中花园;有人在室内潇洒地挥起高尔夫球杆;有人面前盘子里的蓝鳍金枪鱼片,是一个小时前用直升机刚送达的。然而,隐在群山之间的一座从外面看来破败不堪的茅草屋内出现如此景象,让人顿感时空错乱。
来,老邱,干杯。孟博超坐在一张宽阔的黄花梨太师椅上,手举酒杯。老孟,你可真是好雅兴。邱五常慢慢走过去,在另一边椅子上坐下。孟博超晃动着酒杯,罗曼尼康帝,五十年前的。
哎呀,我没口福,戒啦。邱五常说得轻轻巧巧,心里却翻江倒海。这酒杯里,可千万别有什么特殊调料。
可惜啊可惜,老邱你瞧,你把人生搞得索然无味。孟博超伸手一比画,你看看这里。邱五常顺着他比画的那条线环顾一圈,自愧不如,老孟,你这是在山里头建了一座宫殿啊。
不,说话要准确,不是我建的,是王四季。我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孟博超此言一出,邱五常顿时放心。一个把罪过往别人身上推的人,会格外珍惜羽毛,珍惜生命,只会逼着别人自杀来保护自己。孟博超高昂起头,这片果园早被王四季盘下,说是在这山沟里搞绿色无污染种植养殖,正儿八经跟老爷子签过租地合同。老爷子那里,应该有一份。对啦,四季说,他给你送过蔬菜。
是送过,可那菜太贵,我可吃不起,让他抱回去啦。
你呀,你跟我家老爷子有一拼。要不,他怎么可能带你来这里?
孟老高风亮节,我差得远。邱五常轻轻摇头,我登门拜访的时候,老爷子刚写完一幅字。我在那笔画间看到子弹纷飞、硝烟弥漫,你知道老人家写的什么?
亮剑?孟博超脸上的笑有点儿诡异,他就喜欢这俩字儿,但实话说,到现在也没写好。
不,他写得非常好。邱五常摇头,但这回他写的不是亮剑,而是,自作孽,不可活。
孟博超神色略显呆滞。
宫殿里的内容,果真是丰富。次日下午某个时刻,斜阳透过木板门,能够进入小小的客厅。邱五常背着手,瞧着几个人忙碌。他们一边搜集,一边录像、拍照、记录。每摆到地板上一件,他的眼皮就忍不住突地跳一下。在一个古旧的木头盒子边,邱五常蹲下身子,呆愣半晌,两只手伸过去,各抓起一根小黄鱼,轻轻一碰,声音清脆。
女高音骤然响起。
坐在车上,邱五常双目紧闭,眼前却是一帧帧画面,触目惊心。
目的地到达。邱五常下车,阳光刺眼,抬起头的时候他不由得眯起眼睛。前方大楼正中间,巨大的红十字分外扎眼。他刚刚得知,那一日孟老将他送进一道山沟之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被送进医院。此时,老爷子正在这座大楼的某个ICU房间。
房间外,隔着窗玻璃,邱五常冲着浑身插满管子的孟老深鞠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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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