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8期|海飞:残雪(中篇小说 节选)
海飞,小说家,编剧。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等刊物发表小说五百多万字,大量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选刊及各类年度精选本选用。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著有小说集《海飞自选集》(四卷本)及《麻雀》《青烟》《像老子一样生活》等;散文集《惊蛰如此美好》《丹桂房的日子》《没有方向的河流》等;长篇小说《惊蛰》《花雕》《向延安》《回家》《醒来》《风尘里》《江南役》《昆仑海》《台风》《苏州河》《大世界》等;话剧作品《向延安》《苏州河》;影视作品《谍战深海之惊蛰》《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记》《隋唐英雄》《花红花火》《薄冰》《梅花红桃》《暴风》等。
残雪(节选)
海 飞
一
立春前一天,陈池冒着稠密的雪子,去杀了一个人。
雪子在国府路街面上跳跃,也打在陈池的脸上和脖颈上,打得他的脸麻酥酥的。如果抬起眼皮向四下张望,漫天都是噼啪作响的雪子。陈池很喜欢这种氛围,他想起曾经在苏州城的观前街上,和女友苏海棠循着评弹的声音行走时,也遇到过一场雪子,雪子下着下着,就变成了鹅毛大雪。但不同的是,那时候他是在雪子下谈恋爱,现在他是要在雪子下杀人。
风吹得有些猛。陈池身子前倾,勾着头把脖子缩在大衣领子里,当他走进南京中央饭店的大门时,架在鼻子上的金丝眼镜差点滑落下来。走廊里迎面而来的清洁工侧身给他让道,对他说,先生当心。
317房间的门没关严,陈池抬头看了看房间号,确认没有搞错。作为背靠总统府的商业大楼,这里是军政要员和社会名流的欢乐窝,好些窈窕淑女惯会来事,常常在这儿预备了温柔乡等着某个大人物来推门,假模假式地畅谈文学艺术与理想。
和当年在苏州观前街的那场雪子一样,中央饭店外的雪子也慢慢变成了鹅毛大雪。寒意袭击着整座南京城,317房间内平头男子握着的剪刀却沾满了手汗。他打开门后,看到走进房间的陈池手里拿着一只公文包,猜测里面除了离开南京的船票,还装着一条金光灿灿的大黄鱼。陈池把包抓得很紧,说,规矩你懂,昨天抓到的那个女人可不值这个价。
平头男看了看他,顾自坐下又很快起来,警惕地说,昨天在电话里,你的鼻音很重。
陈池说,睡了一觉,感冒好了。
平头男又问,送我去日本的船票带了吗?
陈池说,不是去香港吗?
平头男又看了他一眼,问,你真的是更替更队长?我就是奇怪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姓更的人。
你到底在怀疑什么?陈池露出烦躁的神色,说,都是搞情报交易的,懂不懂富贵险中求的道理?
平头男笑了,说,但你忘了说后面三句,那是我娘告诉我的。她说后三句是:也在险中丢,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
平头男说完,还是松开了手里的剪刀。他认可了来人的身份,也最终将自己送上了西天。
一直到陈池重新走进漫天飞雪的国府路,平头男像一截歪七扭八的田塍路横放在317房间的地板上,他脖子上的大口子还在刺刺冒血,像田塍路上一条被挖开的缺口。这个横空出世的情报贩子昨天向特工总部南京区抛出了一个名字:甄美琴。她是南京区内部的会计主任,据说是汪精卫在离开重庆前的财务官,资历颇深。
陈池在漫天的飞雪中,扔掉了用来伪装的礼帽、金丝边眼镜,以及沾了血的外套和皮鞋,衣衫单薄地走进一家不起眼的成衣铺,像一个落魄的流浪汉。老板对他的挑选和付钱速度颇为惊讶,要不是手里真切地攥着几张钞票,他会误以为刚刚只是一场短暂的梦境。
但陈池不会忘记刚刚在平头男那里听到的情报,他抛出了一个小吃店的名号:福源记。平头男甚至锁定了最为可疑的一分子——鼻头上有一颗很大黑痣的女老板金桂花。
作为南京区行动处的机要秘书,陈池文质彬彬。他喜欢看《红楼梦》,总是惊讶于一块石头和一株仙草的爱情怎么能如此惊心动魄。他和苏海棠讨论过这个故事,喜欢评弹的海棠抱着琵琶说,林黛玉一生都泡在了眼泪里,她来人间是受煎熬的。陈池有时候会喜欢这种虚幻的东西,本质上他是一个文人,并不喜欢出任务。当初苏海棠还送给过他一支宝塔牌口琴,在上面刻了一个字母“H”,并且告诉他最好学会李叔同的《送别》。陈池问为什么,苏海棠说,因为人生之中充满着无数次的送别,所有的人到最后终须告别。苏海棠接着又歪着头笑问,我总是在想,我们该怎样告别呢?
陈池除了爱好讨论这样的文艺,还喜欢坐在办公室陪同长官开会。要在特务机构里混得好,首先得成为长官的自己人,这是他的处长王英法常常教导他的话,王英法自己就常常为曾是中共的出身而烦恼。王英法说要不是以前的这一层身份,他也不会受枪伤,也不会至今都让芳姐来护理自己残缺不全的身体。不过,陈池还是欣然接受了王英法前几天派给他的秘密任务,暗中监控二队队长大董。王英法是什么时候怀疑上大董的,陈池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王英法是条狗,鼻子很灵。王英法这样对陈池说,你的身份是文职秘书,你执行任务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要不是这次能有出外勤的机会,陈池觉得自己很难将锄杀平头男的事情做得无声无息。可到了当天下午陈池就意识到,真正的天衣无缝根本就不存在。
二
平头男真正的接头对象,其实是行动处一队队长更替。大家叫他更队长,也有人叫他老更。他们能接上头是因为一则刊登在《盛京时报》上的“悬赏启事”。启事是行动处花钱搞的,常年在报纸上征集有价值的情报。至于什么叫有价值,最终解释权在花钱的人手里。但是老更却跑到报馆,私下里收买了主编,把启事上的联系方式变成了自己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令老更没想到的是,处里当会计的同事甄美琴竟然是内鬼。她的落网让老更尝到了甜头,觉得从地底里冒出来的那个平头男真是个不错的交易对象。他除了会提供准确的名字,还能说出甄美琴刚刚为某某某办理了“良民证”。最可贵的是他在什么甜头都没有尝到的情况下,就毫不吝啬地对着一根电话线说出了这么值钱的消息,这说明他还稚嫩。在老更眼里,稚嫩是一种美德。得到这样的消息,他为数不多的头发都禁不住随风飘逸起来,兴奋得想要去新街口的国际联欢社找他的老相好小茉莉,连续跳上至少十支探戈舞曲。
平头男嘴里的某某某姓韩,是一个吊足了老更胃口的大人物。老更听说过他,是具有延安背景的高级别领导人。老更在心里盘了盘,如果能抓住这个姓韩的,他就依旧可以和顶头上司王英法掰一掰手腕。王英法和老更不对付是处里公开的秘密,老更不服王英法的原因很简单,就是王英法没有能力却占着处长的位置。王英法有头痛病,时常需要针灸治疗,而且他失眠多梦,眼睛怕光而常常迎风流泪,腹部中过枪,肚子上的枪眼差点要了他的命。这种需要护理员芳姐时常照顾的病人,竟然当上了处长,所以,不服!
甄美琴是在财务室整理一份报表的时候被老更带走的,她看上去很慌乱,还差点打翻了一瓶英雄牌墨水。甄美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老更说,我也觉得找同事的麻烦太不够意思。甄美琴被两名特务押走,走到楼梯拐角的时候,看到了二队队长大董正在骂他手下的小特务。他在抽烟,他抽烟很凶,喜欢掌心向外用拇指和食指捉住香烟的屁股一阵猛抽。他抽完一支烟的时间,顶多只是老更抽三分之一支烟的时间。看上去大董把烟雾全部吞进了肺里,很节约似的,舍不得让一缕烟逃出嘴巴。大董看到甄美琴从他的身边被押解着走过,感到有些意外,说,更队长,这是因为工资迟发了几天就要逮人吗?也太无法无天了。老更笑了,说,一队的事,二队最好不要管。他走出很长一段路以后,又听见大董骂小特务的声音,好像大董还动了脚,因为他听到大董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踹死你个没用的东西。
按照甄美琴的斗争经验,她辩称所有对她的指控都属于污蔑,说特工总部南京区是什么地方,蛇鼠一窝的特务老巢,同事之间相互倾轧、压榨、残害也是常有的事。可老更还是决定对这位同事不客气。
当天夜里,甄美琴被拖进了审讯室。在将两拨大汉轮流累倒后,她在第二天天光大亮时,第五次昏死过去。老更允许她趴在地上肮脏的血水里,沉睡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老更是这样想的,痛苦和幸福形成对比,才能让人做出理智的抉择。
到了中午,睁开眼的她看到了一双不大的皮鞋。老更嘴里叼着一根烟,蹲下身,问她想吃米饭还是面条。甄美琴吐出一口血水来,用尽了全力但发音仍然含混。她说,老更你太瘦了,瘦得像个奸臣。
甄美琴说完这句话就闭上眼睛重新进入昏睡。老更叹了口气,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确实瘦,但这不是他的错。特务们背后议论的是,老更瘦到屁股都没有了。老更又抽了一口烟,然后走到甄美琴的身边,将烟头揿到她脸上。皮肤烧焦的吱吱声就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天气里响了起来。甄美琴闻到了一股皮肉的焦味,她想喊,但她的嘴唇却因为干裂而黏在了一起,所以她只能发出含混的声音。
别给脸不要,把姓韩的下落吐出来。老更说,否则你就会像一条狗一样死在这里,最后被扔在大街上的雪地里。
甄美琴还是不说话。组织的纪律告诉她,一个合格的潜伏者必须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尤其在面对酷刑的时候。作为下线,甄美琴不仅受金桂花的直接领导,而且还要看金桂花的各种脸色。她每周去火瓦弄的福源记吃十只牛肉锅贴,接受金桂花命令,或者交接情报。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觉得情报大概都是有牛肉味的。
在甄美琴的印象中,每次她和金桂花之间交流的时间都很短,短到有时候她们连相视一笑都来不及。甄美琴暴露前去过一次福源记,为即将进城的韩书记送一本“良民证”。那时候已经接近黄昏,由于离过年只有十来天,街道上已然有了欢庆的前兆,总会零星出现一些置办年货的人,当然巡逻的日本宪兵也不少。那天的接头平平无奇,金桂花穿梭在福源记各色食客之间,冷着一张脸,好像有些不太耐烦地将一盘牛肉锅贴扔在了甄美琴的面前。那天稍晚,一本“良民证”到了金桂花的手中。
老更刚才的问话让甄美琴不安的心终于落了地,他并不知道韩书记的下落,这就说明福源记还没有暴露。老更好似看透了她,说,甄会计,你也许还不知道,你的暴露是被你们自己人出卖的,我一点钟就要去见这个人。你要是现在不招,到时候你还有没有价值、能不能活命,就不好说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小特务就疑惑了。他分明看到此刻墙上的时钟,已经显示为下午一点一刻。
十五分钟后,老更在中央饭店317房间看到的是已然身亡的平头男。平头男微张的眼神充满了迷茫,像是在诉说无法在有生之年与真正的更队长相见的遗憾。老更在房间里细致地走了一圈,发现窗户没有关紧,缝隙里吹来的风扑向他,让他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加剧的感冒让他在这一刻忽然失声。
后来,酒店清洁工站在他眼前,盯着老更的皮鞋看,看了很久,最终说,那人穿了一双和你一样的皮鞋。
老更穿的鞋子是处里统一配发的,和他穿一样的鞋子——难道凶手是处里的某个人?老更的喉咙翻滚了一阵,吐出含混不清的三个字:哪个人?
可疑的人,也许就是凶手。清洁工说,而且,他左边鞋子的后跟快掉了。清洁工的话音刚落,一旁的小特务又有疑惑了。他发现地上平头男的裤袋里有一块满是新鲜油渍的手帕,那气味和福源记的牛肉锅贴一模一样。小特务于是问,更队长,一个叛徒在拿着金条跑路前,难道还有心思大老远地跑去吃锅贴吗?
三
穿着新衣新鞋的陈池钻进了一辆小汽车,驾驶座上是他的手下阿庆。行动处二队队长大董正在福源记里吃鸭血粉丝汤,而他又是王英法授意跟踪的对象,阴差阳错地,平头男嘴里说出的这家小吃店也是福源记,这让陈池理由充足地来到永宁街上,顺理成章地走进了这家小店。陈池在车上的时候,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几天前王英法处长的话:大董这个人,姓蒋姓共还是姓汪,有点看不清。王英法是在办公室里对陈池这样说的,说完这些的时候,陈池发现窗外的南京城正下着一场冬雨。芳姐就是在这时候拎着一只布袋,手中提着一把滴水的黑色雨伞,出现在他的办公室。芳姐看了一眼陈池,从布袋里拿出一些艾条说,英法,我来给你做艾灸。说完芳姐就垂下眼,不再说话,沉默得像她并没有出现一样。在陈池的记忆中,那天雨伞尖跟着芳姐进门时滴落一长串黑色水渍,在地上标下了一串省略号,像要省略掉一个寒冷的冬天。陈池在摇晃的汽车里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总觉得芳姐的安静有一种无声的力量。芳姐来自湖州长兴县,那儿是王英法的故乡,据说他们都住在一个叫小浦的镇上,那附近有一片沉默地生活了几百年上千年的银杏,在适宜的秋季,所有的银杏叶都选择一片金黄……
叫水根的年轻伙计拎着一大筐菜走进福源记,压在菜筐头上的是一只已经被割开脖子煺了毛的老母鸡。这种午后才去菜场买菜的伙计真叫人头痛,好在金桂花并不责怪他懒惰,还夸奖他买的鸡够肥。事实上金桂花知道水根是贪睡,十六岁的年纪让他开始长出青光光毛茸茸的胡子,喉结也已经变大。白天上工的时候,有好几次他能趴在油腻的桌上睡着。这也难怪,长身体的时候谁不是这样。但是有时候他站在那儿就能睡着,而且不会倒下,这多少有些令金桂花感到费解。
水根似乎对大董风卷残云般的吃相产生了好奇,回过头偷瞄了好几眼。大董吃粉丝汤的时候,会不时喝一口酒。他手里捏着一把银质的扁酒壶,壶身上雕着一只老鹰,还印着一行洋文。水根对那把银酒壶产生了好奇,同时觉得用汤来下酒也是一件奇怪的事。金桂花不高兴了,她鼻头的黑痣有点痒,抓了几下后,给了水根一个略显粗糙的毛栗子,压低声音斥责,有这么看客人的吗,你第一天当伙计?
金桂花说完,回头望一眼沉默的大董,想起不久前一个阴冷的雨天,大董来吃鸭血粉丝汤,临走的时候刚好在门口和她挤在了一起。金桂花记得大董笑了,眼角荡漾起很浅的鱼尾纹。他伸出手,从金桂花的头发上摘下一片鸡的绒毛。大董说,我以为是一片雪花,但它一直没有融化。这让金桂花有些不知所措。
大董吃完粉丝汤,收起那把酒壶就走,陈池和阿庆也得跟着走。老更却风驰电掣地正在往这里赶。福源记此刻成了南京城一等一的特务集散地,其背后的凶险,金桂花并不是一无所知。
几分钟后,金桂花出现在后厨,她面对来自高邮的厨师大春子的脸色很臭,说,大董来过了。
大春子说,我的乖乖,今天不是接头的日子,他跑来干什么?
金桂花说,他不是来接头的。
金桂花记得在店堂里大董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她一眼,连话都没说一句。他只是走进福源记的店门时,对着空气说了一句,鸭血粉丝,不要香菜。但他在等待粉丝汤上桌的时候,敲击桌面的手指始终没有停过,这是双方熟悉的摩尔斯密码。大董敲出了六个字:我或暴露,速撤。
打完摩尔斯码后,大董有片刻的犯难,他不知道要不要告知甄美琴被抓的情况。一来他并不知道昨晚突然被老更带进审讯室的甄美琴是哪一方的抗日力量;二来即使甄美琴是我方人员,他也不知道其接头的交通站是否和自己一样,也是在永宁路上的这个福源记小吃店。但他很快做出了决定,继续在桌面上敲出了五个字:甄美琴被捕。
这加起来的统共十一个字,简直要了金桂花的命。
今天的福源记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交通站,它的后院房间里有一个长者和一个孩子。房间的桌上摆着两碗漂着葱花的鸡汤,窗户玻璃上贴着红彤彤的骏马形状的剪纸。韩书记躺在床铺上闭目养神,六岁的小男孩毛头啃着一只大鸡腿,正看着窗外的雪景出神。他的脸上还有两条没有完全干透的泪痕,那是因为他在经过日本街上的高岛屋百货商场的橱窗时,看中了上紧发条后会敲鼓的小西洋人玩具。那个小西洋人的眼睛很大,鼻梁非常高,是用白铁皮涂上彩色颜料做成的。金桂花并没有买给他,说,这破洋人就是鼻梁高一点,眼眶深一点,凭什么卖那么贵?再说你娘并没有给我钱,我是免费养你,你说我是不是比你娘还亲?
毛头说,那算我欠你的,等我长大了挣钱还你。
金桂花就笑了,说,你姓林,你叫林毛毛,我和你们林家没有半毛钱关系的。
毛头显得很失落,他的眼神恋恋不舍地从敲铁皮鼓的小西洋人身上撤回,然后怏怏不乐地跟金桂花回了福源记。
此刻听了金桂花的汇报,韩书记缓慢地睁开了眼睛。从昨天进城开始,一切都在失控。先是他中了埋伏,小腿上中了一枪,是贯穿伤,再是甄美琴被捕,然后是大董的行踪被监视,仿佛在一夜之间,一年前那场灭顶之灾即将重演。
一年前,韩书记是南京某条地下战线的一号首长,王英法还没有叛变,是他的秘书。
那天,王英法穿了一件格子西装,像一个纨绔子弟一样以看电影的名义去大华大戏院接头,可一在位置上坐下,他的脑袋就被顶上了一把枪。接头人叛变了,第一个出卖的就是他。王英法看着身旁四散而逃的观众,以为自己不会动摇信仰,可等来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日语,翻译官又一字一句地讲给他听的时候,他马上改变了主意。
翻译官说的是,就地枪决。
翻译官就是老更。
王英法带着悲壮的神色说,我带你们去抓人!
那次带队在秦淮河边的箍桶巷的围捕发生了枪战,王英法受了重伤,腹部中枪让他在浦口铁路卫生所躺了一天一夜才醒来。在他昏迷的过程中,不停地做着同一个梦,那就是在一片荒原里奔跑,好像四处都是方向,又好像四处都望不到出路。最后他的梦境中出现了老家小浦镇的一大片遮天蔽日的银杏林,他在林子里行走,遍地都是金黄的落叶,但每棵树后仿佛都藏着瞄准他的一个个枪口……他是在恐慌中醒来的,醒来时汗水把他整个身体都浸湿了。在这家日本人的军事医院里,只有一个人来探望过他。那人带来了一份报纸。王英法是在报纸上看到了昔日的同志们遭围捕后的消息。报纸上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一片狼藉的现场,表明当时战斗的激烈;一张是遇害的六名中共战士,他们并排躺在地面上,显示“战果”的丰盛。王英法在这些人的脸上来回横跳着看,确认韩书记还活着。他当时想,幸好我也活着。
大约还有五个钟头,福源记后院屋里的韩书记就会意识到,当下的局面或许更加棘手——金桂花向他汇报,福源记被盯上了。想撤,谈何容易。后院的雪花还在悄无声息地飘落,韩书记没有任何的头绪,他就像这些飘飞的雪花一样,落在地面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四
陈池尾随大董回到了行动处,车子开进院门的时候,黄昏也同时来临。陈池看到雪地里停着一辆车,几名行动一队的特务撕扯着一名短头发的满脸血痕的女人从车上下来,一名特务推了女人一把,女人回过身来,愤怒地盯了特务一眼,转而把目光投向深邃的天空。天空像一个巨大的乾坤袋,好像有永远也落不完的雪。老更敞着怀兴致勃勃地冲进雪地里,他冲到女人面前,一把揪起女人的衣领说,你终于还是落到我一队的手里了。
这时候,本来已经走到楼梯口的大董又折了回来,他叼着一根烟走到老更身边说,这女人姓蒋的还是姓共的?老更得意地笑了,说,姓共的,从上海过来的,我派人在慧园里那片石库门蹲了一个礼拜,终于被我一队逮到了这条大鱼。她的代号是“骆驼”。
大董于是也笑了,走到女人面前,朝着她的脸喷了一口烟,说,女骆驼,你运气不好。然后回过头来对老更说,你口口声声一队一队的,你的意思是功劳都是一队的?你放心,我二队绝不抢功,只要王处长认就行。
老更冷笑了一声,说,王处长上头还有特务课真田大佐,还有上海76号总部。
大董又点了一根烟,说,如果我没有记错,更队长和王处年龄差不多吧。
老更的脸色变得发青,他知道要等到王英法调走或者晋升,他才有机会接任处长,想到这里,他的心头就升起了一丛莫名的火焰,火焰中爆出许多火星一般的悲愤。那天老更狠狠地朝短发女人的肚子上踢了一脚,这一脚来势迅猛,女人随即倒在雪地上,身子蜷成一团,痛苦地呻吟着。陈池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他走到女人身边,蹲下身抱住了她的肩,抬头朝老更说,狠了点,人家没说不招。
老更可能是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冲上前又是一脚。谁也不知道,这时候王英法正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黄昏的天空黑沉沉的一片,可能另一场雪又要来临。他望着老更像疯子一样双脚起跳,又狠狠地踩在了女人的脸上。然后他矮下身,揪着女人的头发说,那就不带你去刑讯室了,你马上告诉我,你的同党都有谁?
女人翻了一个身,仰天躺在雪地里,嘴唇哆嗦着说,给我点烟。
那天的烟是大董替她点着的,他将两支烟叼在嘴上,一次性点着了,然后将其中一支塞到了女人的嘴里。女人对着天空喷烟,一会儿一支烟就被喷完了,她抽烟的速度和大董有得一拼。最后她向天空吐出了烟蒂,闪着火星的烟蒂在空中打了个转,带着一丝红亮的火光落入雪地中,发出一声脆响。这时候陈池看到女人头上的血把一丛头发黏在了一起。女人的目光十分温和,她说,更队长,假如我告诉你我的同党,你是不是可以放了我,并赏我一些大洋,以及一顿丰盛的晚餐?
老更的皮鞋踩得积雪嘎吱吱地响,他说,当然,外加一瓶红酒。老更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去时,陈池听到了一声惨叫。老更的左脸被女人张嘴咬住,一小片肉被撕了下来,女人顺势呸的一声,吐在了雪地里。满嘴是血的女人狂笑着,恼羞成怒的老更在疼痛中拔出一把刀,一刀扎进女人的喉咙,顺势扭动了一下刀柄,血瞬间溅湿了老更右手的袖口。
那天陈池看到女人的喉咙张开一个口子,不时喷着血柱,很快一张八仙桌大小的雪地上便喷满了血水。大院的路灯光就是在这时候亮起来的,光线柔和,洒在院子里的雪地上。鹅毛一般的大雪也在这时候飘落下来,一朵朵落在那片带着血水的雪地上。在陈池的记忆中,那天的黄昏出奇安静,每个人都像是在演着无声电影。老更捂着脸,手指缝中全是黏糊糊的血,他一跳一跳,像一只袋鼠行进在雪地,他要去医务室包扎他的伤口。王英法从楼道里平静地出来,一名小特务替他撑着黑色的雨伞,两人径直走到了女人的面前。他看了一会儿地上的尸体,说,她一定姓共。
那天陈池看到大董和几名二队的特务在不远处谈笑风生,每个人说话的时候,嘴里都喷出一团热气。他听得最清晰的一句是大董说的。他说他妈的,这世界上所有的恶行,都被大雪覆盖,伪装成洁白无瑕的样子。大雪是帮凶,大雪真不要脸!
王英法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他对身边的小特务说,按惯例午夜十二时从后门拉走,扔到西郊去埋了。王英法说话的时候缩着脖子,说完就走回大楼。他可能是有些怕冷,所以大衣领子一直竖着,走路的步幅比平常大了很多。陈池从办公室里拿来一床毛毯,那是他中午休息的时候用的,他将这床墨绿色的毛毯盖在了女人的身上。大董就笑了,说,你挺善良的,你这样的文人,娶谁谁都会觉得幸福,不知道哪个姑娘有这运气。
陈池从雪地上站直身子,紧了紧呢子大衣的衣领说,我们处里的人,一个都没有这个女人坚强。为她盖上一床毛毯,让她走得体面一些,也是应该的。
大董说,你就不怕处里别有用心的人怀疑你通共?
陈池说,我不怕。要是我真的通共,我就不敢为她盖上毛毯了。
大董说,说得也是啊,不过也许有人喜欢用障眼法,越大胆越安全。
陈池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董掏出了那把银质的酒壶,喝了一口酒,说,从古至今,书生杀起人来也不眨眼。
那天雪地里的对话,是陈池和大董共事以来最长久的一次对话。一个是行动处处长秘书,一个在行动二队,一个文,一个武,之前他们不相往来,只有在食堂里遇见时的点头之交。此刻在一片路灯光的映照下,漫天的大雪下得有些温暖,同时夹带着少许的苍凉与悲壮。大董把酒壶递给陈池说,来一口,凶猛又温和的山崎,日本货,我正想喝着酒唱一首日本小调。陈池摇头说,我不喝。大董就掏出一包烟来,说,青岛烟厂专为日本海军定制的旭光牌香烟,来一根?陈池说,汉奸。大董笑了,说,咱们都在这特务机构里替日本人和汪精卫卖命,本来就是汉奸。
大董后来索性抽起了三支烟,左嘴角、右嘴角和嘴巴中间各叼一支,他掏出一只真田大佐送给他的登喜路打火机点着了,朝天喷了三缕浓重的烟。大董说,难得这个大雪天杀人夜,我们竟然也有机会聊聊天。你是个书生,我对书生很敬仰,我弟弟小董也是个书呆子。我听说你们能把所有的花草树木、风霜雨雪还有月光写成诗文,在我眼里看到的这些景象,和你们眼里看到的是不一样的。但我们当汉奸是一样的,混口饭吃也是一样的。我就是想不通,你们这样的书生不喝酒不抽烟,人生没有快乐的时光,那你做人有什么意思?
陈池说,快乐也不是一定要烟和酒才能带来的。
这时候许菲菲摇着腰肢,深一脚浅一脚地一步步向大董走来,她的手里拿着一条羊毛围巾。许菲菲把这条浅灰色的围巾递给了大董,说,呀,你这是要冻感冒的呀,你身板硬也不能跟老天爷对着干啊。大董大笑起来,猛地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然后把脖子伸了过去说,你怎么知道我身板硬,或许陈秘书的身板才硬呢。许菲菲替大董把围巾围好,一边围一边说,你这个流氓。接着她热情高涨地想要和大董约一场舞会。大董说,最近忙,连寻死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你先回办公室,别冻坏了。许菲菲看了雪地上的女人一眼,说,别在死人边上待着,晦气。说完她又一扭一扭地向大楼走去。大董说,你看,女人说女人晦气,不厚道。
她好像有点喜欢你。陈池说。
不是有点,是有很多点。大董的语调听上去有些得意,他说,我同许菲菲说过,你别跟着我,我姐姐说了,我娶媳妇是要她给掌眼拍板的,过不了我姐那一关,根本没戏。再说我满脑子想着去舞厅找女人,你怎么受得了?许菲菲说,流氓!我说,那你别跟流氓眉来眼去。你要找就找陈池去,他文人,合适。许菲菲于是大笑起来,说,文人更流氓。
陈池望了一眼雪地上的女人,说,我们在一个逝去的灵魂边上谈男女的事,不合适吧。大董灌了一口酒,又把酒在女人身边的雪地上洒了一圈,威士忌的清香迅速地弥漫开来。大董边倒酒边说,到底是文人,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
在这样的清香中,陈池先一步离开,走向大楼。大董说,喂。陈池站住了,说,我叫陈池,不叫喂。大董说,喂,陈池,我也姓陈,我是哈尔滨人,你是杭州人,但不管任何地方,都是中国的陈。
陈池说,可是中国破了。
大董愣了一下,想不出该怎么接话。陈池接着说,你不是叫大董吗?
大董说,我娘姓董,所以我其实叫陈大董,甄会计知道。我弟陈小董,在美国读书呢。我还有一个姐,她跟我娘姓,叫董东,取了陈字的半边。
陈池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我并没有兴趣。
大董说,你没兴趣跟我没有关系,我说仅仅就是因为我想说。也许是该死的下雪天无聊透顶,不能干点什么,好歹就说点什么吧。
陈池不愿再理会他,而是向大楼的楼道口走去。这时候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一位穿青灰色棉旗袍的女人,正是王英法的护理员芳姐。芳姐拎着一只布袋,从门口进入院子,并且迅速地赶上了陈池。他们几乎是同时走进王英法的办公室的。王英法一直站在窗口,望着院子里越下越大的雪。这让他开始想念家乡长兴的雪,长兴的雪总是下得比较飘逸。而王英法最喜欢看的,其实是雪落在池塘里,瞬间消融,雪终于成了水。
透过玻璃窗往院子里张望,大董竟然捏了一只雪球,他举起银酒壶喝一口酒,再咬一口雪球。当陈池走到王英法的身边时,他顺着窗口和王英法共同看到了这一幕。于是陈池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用雪下酒的。王英法说,你是文人,你说说你最喜欢古人写的哪一句和雪相关的诗。陈池想到了陆游,也想到了郑板桥,但最后他想了想,说,刘长卿的“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王英法说,为什么?
陈池说,因为苍凉。
也就是这时候,芳姐将布袋里的一饭盒锅贴拿出来,轻轻放在了桌面上,说了两个字,趁热。接着她又说,你们对女人下手那么狠,不怕遭报应?王英法的脸沉了下来,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这年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五
芳姐后来在王英法的催促中离开了行动处,她走的时候朝陈池很浅地笑了一下,笑得蜻蜓点水。她和王英法一样,来自湖州长兴的小浦镇。王英法腹部受伤后,带信让家里人帮忙从老家找来一个细心的女人护理自己的生活。望着芳姐离去的身影,陈池觉得她是自己很想拥有的一位姐姐,像棉花一样温暖而且得体。
大部分时间里,王英法的两片薄嘴唇总是很识相地贴在一起,他觉得男人不应该靠语言建功立业。他看着泛油的锅贴,胃里升起一股子酸味。医生说他有反流性食管炎,要吃得清淡。要命的腹部枪伤痊愈后,他匪夷所思地落下了头痛病,需要时常做针灸。而且他还失眠,毕竟在秦淮河边的箍桶巷欠下了组织六条人命。此外他还怕光怕风爱流泪,所以喜欢戴墨镜、围围巾,或者拉紧窗帘,生怕光线经过他的身体。只有面对陈池陈秘书时,他的眼神才会透出些许亲近,这是救过他命的小兄弟。
一年前,那个拿着报纸来浦口铁路卫生所探望他的人就是陈池,陈池还给他输了两大袋血。王英法记得,那天下了小雨,陈池的头发湿答答地耷在头皮上。看到他醒来,陈池笑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王英法听闻后,用力点了点头,他记得当时有一道闪电在玻璃窗外直冲而下。那记闪电撕裂天空时的雷鸣,让他担心窗户上的玻璃会突然裂开。
当王英法从陈池嘴里得知对二队队长大董的监控毫无进展时,他用力拍了一下桌面,说,我要你有什么用?陈池并不争辩,他自顾自吃起了锅贴,说,你就不该和老更在工作上较劲,你是他领导,何必自降身价。
王英法不说话了,即使面对自己的小兄弟,他也想独自守住机密。就在今天一早,他安插在中共南京地下交通站的奸细“杨科长”给他通报了消息,八个字:向日葵已含苞,待放。这是暗语,意思是,一号人物韩书记已进城,“野火春风”会议即将召开。
就在今天,老更下面的人抓到了一名代号“骆驼”的女嫌疑人,不过被老更情急之下当场捅开了喉咙。而在昨夜,老更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差点活捉了进城的韩书记,还将在行动处内部隐藏极深的甄美琴挖了出来。这让王英法产生了深刻的危机感,老更频频出彩的动作,说明他带队伍有自己的一套,并且最大的可能是找到了一个可靠的线人,这才让他能够如此精准地抓人。接下来就是老更居功自傲的日子。当初王英法上任处长时,老更就借酒浇愁,喝醉了掀酒桌,说,好狗不挡道。这意思是王英法挡了他上升的道。
王英法猛地站起来,一把拉住将最后一个锅贴扔进嘴里的陈池,又控制住忽然惆怅的心绪,目光捉摸不定地瞥向远处,说,关键时刻,你还得帮哥哥一把。
这时候老更推门而入,他的脸上贴了一块白色的纱布,没有完全洗干净的血迹让他的脸看上去显得有些滑稽。看到王英法和陈池并排站在一起,好多往事就如一缕烟一样在他脑子里飘过,比如当年叛徒王英法因为出卖的共产党员够多,在共事了一段时间后,突然从二队队长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而本来这个处长的位置应该是他的,这让他感到强烈的绝望与愤怒。可此刻,当他脸带微笑开口的时候,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波澜,甚至恰到好处地表达了恭敬。他把中央饭店的命案简单汇报了一下,带着浓浓的鼻音说,我的线人在中央饭店死于非命,凶手就在我们行动处内部。
更队长好像感冒了?王英法展现出领导的关爱,说,身体不好的时候,脑子容易不灵清,任务失败也是情有可原。
老更立即更正说,没有失败,我们就要抓住隐藏在内部的奸细了。
是你!王英法话锋一转,故意停顿片刻,说,是你就快要抓人了。王英法加重语气,脸上却带着笑容,说,就是因为你自作主张才出了纰漏没法收场,你还知道所有的行动和计划需要提前汇报吗?我再问你,今天傍晚死在院里的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一队的兄弟接到线报后,蹲守了好几天才逮到的。
王英法的眼睛死死盯着老更,问,你为什么不提前汇报?你是想造反吗?
老更冷笑了一声,说,我又不知道线报的真假,万一浪费了人力呢?只能让兄弟们辛苦一下蹲守试试。怎么着,你很怕有人造反吗?
陈池不记得这两人后来还说了什么,他最后只听到王英法叹了一口气。王英法重新坐下,对着空气挥了挥手,说,通知下去,今天下午出过门的所有人员到会议室集合,配合更队长筛查内鬼。
后来陈池和阿庆站在了会议室门口,陈池盯着自己脚上的布鞋发呆,懊悔不该将皮鞋草草扔了。阿庆的耳朵贴在门上,说,现在在里面接受问询的是总务科的许菲菲,她说自己下午去中央商场逛了逛,过年了想买件皮草,但没舍得下手。站在门口的小特务让阿庆闭嘴,不许偷听和喧哗。
大董在这个时候两只手指掐着烟,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故意装作很有礼貌地问小特务,请问,我可以说话吗?大董在平常绝对不是有礼貌的人,所以小特务看着大董队长笑着的脸,心中慌乱。大董一脚踹开了会议室的门,他叫许菲菲赶紧走,别浪费时间,还叫老更赶紧来看看他脸上是否写着“我是凶手”四个大字。陈池听到了大董的吼声:姓更的你疑神疑鬼,可能需要去精神病院住院治疗!
老更没看大董的脸,他脸上缺了一块肉的地方不由自主地扯动了几下,随即感受到了强烈的疼痛。这样的疼痛扯到了他的牙神经,于是他只能用一只丰厚的手掌盖在自己的右脸上,然后低头看了看大董走进会议室的双脚,对一旁的小特务们说,抓起来。
大董是被小特务们一拥而上制服的,他脚上的鞋子被踩掉了。这时候许菲菲的尖叫声也响了起来,她想要挡在大董的面前,说,你们不好随便抓人的,更队长,你说大董是不是你同事?老更就笑了,说,许菲菲你那么单薄的身子,怎么能挡得住?老更笑完了,脸一沉,一把拉开许菲菲,然后上前拎起大董被踩掉的左脚那只鞋,确认其后跟已经几近脱落。老更等大董不再挣扎,才蹲下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老更的眼里满是明察秋毫的自信,他轻声说,坦白从宽。
几分钟后,大董被铐在了审讯椅上。他数了数墙脚有序摆放的各类刑具,冷笑一声,说,老更,你想屈打成招,我知道你的手段。
老更一言不发,从容地拿起几件刑具放在审讯桌上,一字排开,他的手指像是在钢琴的琴键上依次走过一样,在刑具上一一抚过。小特务们知道老更的意思,这是要按照从左往右的顺序依次使用刑具。大董终于呈现出些微的紧张,细密的汗珠布满了额头。他说,王处长知不知道这件事?
老更拿起一把三角形状的烙铁,很像是举着一条眼镜王蛇。老更朝着烙铁虚无地吹了一口气,说,你说呢?
老更后来回到了他的办公室,拿起电话,询问另一头的小特务,说,怎么样?
小特务此时躲在福源记对面泰和旅店房间内的窗帘后,隔着时大时小的飞雪和偶尔经过的几场风,盯着福源记门口。小特务对着话筒回答,队长你快来,这里问题很大很大。
事实上,老更一直派人盯着福源记,从看到大董和陈池前后脚离开这个小吃店后,他就改变了直捣黄龙的行动策略。他决定等。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好饭不怕晚。
小特务一刻不停地监控了福源记五个钟头,金桂花则如坐针毡了五个钟头。在这五个钟头里,金桂花几乎能听见时针走动的声音,也能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同时她还在这样的声音里,预设了所有的可能性和结果。终于等到一片比较硕大的雪花落在她店铺的后院时,她做出了决定。
过了下午六点,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金桂花提前两个钟头关上了店门,将后厨还没卖完的锅贴、鸭血粉丝以及大半只鸡端上了桌,甚至拿出了一瓶绍兴花雕。厨师大春子很疑惑,说,我的乖乖,看上去花姐的兴致好得不得了。金桂花不作声,将三只酒杯倒满,第一杯递给了睡眼惺忪的伙计水根,问他,喝过酒吗?水根将黄酒一口灌下,又问金桂花要酒,说,花姐,我会喝,我爹是个酒鬼,我是酒鬼的种。
水根又着急忙慌地喝下一杯,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咳嗽边说,不是酒的问题,是太急了,喝到气管里去了。金桂花又问,水根你今年多大?水根说,过完年就十七了,是大人。金桂花发现才十六岁的水根已经有了青光光的胡楂,她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说,花姐提前给你过十七岁生日,祝你长命百岁。
金桂花转向大春子,将剩下的一杯酒递给他,也给自己的酒杯满上。大春子脸色凝重,问她到底怎么了。金桂花叫他喝酒,等两人一同咽下嘴里的酒,她说,提前给大家过年了,祝我们吉祥如意、万事顺心。
说吧,什么命令?大春子放下手里的酒杯,将腰间的手枪拔了出来,说,我今天右眼皮老是跳,我有心理准备。
金桂花看了看眼前的两人,说,你们不觉得最近有问题吗?
说完话的金桂花一刻不停地往里屋走去,好像给摸不着头脑的两个人留下了一个千古谜团。
你知道有什么问题吗?水根问大春子,他的嘴里喷着酒气,说,我头稍微有点晕,可能是需要睡一会儿。
大春子愣了很久,忽然握住了水根冰凉的手,说,我的乖乖,我晓得了,是安静。福源记太安静了。人最安静的时候就是死了,福源记最安静的时候就是有凶险。
福源记对面的泰和旅店是个花花世界,每天有人搓麻将、开派对,嘻嘻哈哈好不热闹。可眼下,那里安静极了,靠近大门的房间倒是有人在打麻将,但四个人不碰不和,人在房间里,心思却在别处。还有隔壁房间,住进来没行李的一男一女,本地人来旅店不着急鬼混,也不吃喝玩闹,敞着窗帘看起了书,难道他们家里没地方看书吗?
大春子问水根,你知道他们在做一件什么事吗?
水根的头更晕了,他想不出来,打了个哈欠说,什么屁事?
等。大春子说,他们在等我们动,然后将我们一网打尽。我的乖乖,狡猾得很。
醉酒的水根就在这一刻开始缓慢地清醒。他想起中午去市场上买鸡的时候,和鸡贩子关叔商量好了,关叔的马车晚上来接韩书记转移。要是真被敌人盯上了,这马车一来,不就正好给包了囫囵饺子吗?用金桂花具有领导口气的说法就是,全军覆灭。
大春子看出了水根的心思,将一大碗鸡汤递给他,说,别浪费了,全部喝完,你正在长身体,这些鸡汤至少可以让你长高半寸。大春子又将一把枪递给他,说,在郊外教过的打枪,还会吧?
水根一手拿着一碗鸡汤,一手拿着一把枪,这个提前过的生日,果然很令人难忘。
六
金桂花推开韩书记卧房的窗户,望见了窗外势头正劲的雪花。毛头给自己戴好了帽子、手套,看着金桂花和韩书记说话。金桂花说,你和毛头得从窗户翻出去走,我和大春子、水根坐关叔的车走,兵分两路。
韩书记问,有把握脱身吗?
金桂花说,我们既要牵住特务们的视线,又得寻找时机先发制人。事在人为。
听到要走,毛头开始了提问。他说,桂花孃孃,我们要去哪里?
金桂花说,一个安全的地方。
毛头问,这里不安全吗?
金桂花点点头。
毛头又问,我妈妈也是在那里吗?
金桂花说,暂时不在,但等大雪过去,她就能去看你了。
毛头看了一眼正应对着他的大人,还是不禁问,为什么我和爷爷不能坐马车?
你的问题太多了,你要听话,最好能学会闭嘴。金桂花这样说着,就想起了毛头的父亲林上。林上在盐城的新四军部队里参加革命,不久前刚刚牺牲,但是毛头还蒙在鼓里。毛头说话的样子,很像林上。毛头说,如果我听话了,是不是可以给我买铁皮鼓小西洋人?
金桂花不再说话,而是用严厉的眼神盯着他看,于是毛头不再发问,跟着韩书记一起翻出了窗户。他用小身子抵住韩书记的腰,说,爷爷,我很听话,我不要铁皮鼓小西洋人,我给你当拐杖。
毛头是冬天还没来临的时候,被人从盐城他外婆家里送来的南京。他有严重的哮喘,已经到了必须系统治疗的阶段。金桂花将他领到店里的时候,就看出毛头身上有林上的影子,连他说话的口气都像。十六岁的伙计水根也才来不久,所以大春子的脸色就不太好,说,我的乖乖,我们这是要办一所学堂吗?
金桂花说,什么话,水根是同志,毛头是同志的孩子。
金桂花说完就给大春子布置了任务,让他负责毛头去医院的接送工作。至于费用和医院的安排,不需要他们操心,会有人安排好。大春子就问,毛头的娘呢?娘自己不管吗?娘也革命了?
金桂花就斜了他一眼,说,闭嘴,就你话多!
大春子很快就发现了端倪,只要甄美琴来接洽工作,金桂花就让水根带着毛头出去玩。那天,甄美琴前脚刚离开福源记,大春子就拦住了金桂花,足足盯了她好一阵,说,毛头到底是谁的孩子?
金桂花很平静,将大春子推开,说,我说过了,是同志的孩子。
大春子不理解金桂花的无情,说,既然都能在眼皮子底下相遇,为什么不让他们见一见?我们干地下工作的,难道都是冷血动物?
金桂花的脸上出现了冷峻的神色,说,干我们这一行的,不能有软肋!
七
陈池在办公室里拖地,等拖到第六遍的时候,他看到阿庆从处长王英法的办公室走了出来。阿庆手里拿着一只板鸭,他看到办公室的地面干净得发出亮光,心里高兴,说,哥,我同王处长说了,我们没见到大董队长去中央饭店,所以杀那个平头的凶手不会是大董队长。
阿庆帮陈池圆了谎,主动说跟踪大董的是他们两个人一起,这让陈池稍稍安心。阿庆属于不是同志的自己人,陈池为了拉拢他,带着他在码头赚外快。阿庆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要把板鸭给陈池,说,处长说,这是福昌饭店的大厨熬了几个通宵做的,专门孝敬特务课的真田长官的,没多出几只。
陈池没接板鸭,说,那你就自己拿着。
阿庆不肯。陈池又说,这是长官对你的厚爱。厚爱不要转送,更不要送来送去。
阿庆拿着板鸭走后,陈池开始擦办公用具,一遍一遍又一遍。他把能擦的都擦了,仿佛要把秘密的思绪全部擦干净。陈池后来放下抹布,走出办公室,最后走出的,是特工总部南京区的大门。
陈池代号“唐伯虎”,是与韩书记直接联系的地下工作者,冒险锄杀平头男完全是形势所逼。有很长一段时间,韩书记告诉他,蛰伏就是他的任务,毫无建树就是他的任务,当好一个忠诚的汉奸就是他的任务。
一直到陈池得知王英法手里有个潜伏在我方的代号“杨科长”的奸细,他才被秘密启用。韩书记的指示是,因为内部出了奸细,我们可能已经失控,你的作用是补漏。
一辆又一辆的黄包车经过陈池身边,招呼他上车,但他不为所动。他望着越发空寂的街面,雪已经很小了,比春天偶尔飘过的柳絮还小。陈池很不放心夜幕中永宁街上的福源记小吃店。在最后一辆黄包车朝他驶来的时候,他招手拦下了戴着一顶毡帽的车夫,说,你这辆车要多少钱?
老更对小特务们针对福源记的布控不太满意,觉得多少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愚蠢。关叔的马车来到福源记的门口时,抓捕也正式开始。跃跃欲试的小特务们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已经上了马车的金桂花等人感受到了周遭的风声鹤唳,雪地里都是步步紧逼的皮鞋踏地的声响。
这种围而不攻的架势让水根紧张,他睡意全无,把枪高高举着,大口喘着气。后来他对坐在身旁的金桂花故作镇定地说,花姐,我下去拖住他们。
金桂花说,枪不用举那么高,镇定。
水根仍然脖子一伸一伸,刚形成不到半年的喉结滚动着,一个粗糙的声音响起来。他说,我很镇定的呀,我认为全世界没有比我更镇定的人了。
坐在前头的大春子转过头,脸上似笑非笑,说,枪要用的时候再拔,那才叫镇定。
水根还是很紧张,说,那我们什么时候拔枪?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大春子忽然精神大振,跳下马车喊了一声,同时拔出腰间的手枪,对着身后的追兵射击。
水根跟进的动作很快,等他开完第一枪,在一声炸裂得能撕破空气的枪响中,他发现战斗其实不难。大春子并不指望水根能像个成熟的战士,即使水根无数次告诉他,可以像信任出生入死的战友一样信任自己。大春子的出枪很快,他知道这场极小规模的阻击战,他和水根的目标不是胜利,而是尽可能地为金桂花以及她怀里的电台和发报机争取撤离的时间。马车开始加速继续向前,车厢里的金桂花表情十分平静,在噼啪作响的枪声里,她想起的竟然是当初在盐城,她和林上相识于江苏省立第三临时中学。那时候林上是国文老师,她在学校总务处帮忙,眼睛里装满了无数个林上,比如上课的林上、吃饭的林上、从操场走过的林上……但是林上最后没有娶她,这令她一直耿耿于怀,一直到传来林上牺牲的消息。马车在南京城的雪地上疾驰,路上一些残破的雪被车轮碾碎。金桂花想起了在新四军驻地,她见到林上的最后一面。林上就站在一丛秋天的芦苇边,阳光笔直地打在他的笑脸上,因此他的牙齿显得很白。马车在继续飞奔,越来越远的枪声渐渐稀薄,这时候金桂花开始担心起大春子和水根……
水根表现得比大春子还勇敢,因为他记得韩书记曾经拍着他的肩膀说过一句专门对他说的话:干革命要勇敢,贪生怕死反而更容易死。因此水根心头的紧张在枪声中渐渐消除,他没有贪生怕死,但最后还是牺牲了。
子弹击穿了水根刚刚才长出来的喉结。就在他倒地的一刻,一辆黄包车从他身后冲出,那个戴着毡帽的车夫加入了他和大春子的战斗队伍。黄包车夫不仅是个神枪手,他的车里还像一个小型的弹药库,他给打光子弹的大春子扔过去一把勃朗宁,穷途末路的大春子立即焕发出新生,像一个脚踩风火轮的来自高邮的哪吒。
这是最后出现在水根眼前的场景,他躺在冰凉的雪地上,觉得身子特别热,而身下又特别凉。他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现实还是幻觉,总觉得满眼都是一片虚幻的梦境。他在弥留之际扭头看了看,没有看到关叔的马车,便开心地笑了。他心里想,幸好金桂花刚刚给他提前过了十七岁的生日,不然他只能活到十六岁。然后他觉得自己很累很困,睡意像子弹一样袭来,终于,他陷入了永不再醒来的最漫长的一次睡眠中。
车夫最后用黄包车带走了大春子。车夫始终把自己藏在一片阴影里,用后背与大春子说话。大春子问,你是谁?
车夫说,救你的人。
我的乖乖,你不要这样卖关子。大春子想了想,想让问题更加明了。内部一定出现了问题,既然车夫能获知眼下的危险,想必是有什么特殊的消息来源。于是大春子说,形势危急,你得毫无保留地协助我们。
车夫考虑片刻,说,代我向韩书记问好,告诉他,唐伯虎要点秋香了。
大春子不喜欢车夫这种故弄玄虚的做派,说,我不能贸然听信你。你戴着个毡帽装神弄鬼,我不信任你。
车夫的脸在阴影里笑了笑,说,只是让你带一句话而已,我拿命救你,你有什么好不信任的。
大春子不再说话,他隐隐觉得这话也有道理。这时候一蓬雪从树上掉落下来,纷纷扬扬地落在了他的怀里,有些雪顺势滚进了他的脖颈里,让他感到一片冰凉。于是无边的悲痛开始了,特别是心脏区域,像被什么抽空了似的,连绵地痛成一片。他想到自己还活着,而水根已经死在了他的少年。
车夫仍然拉着车奋力地向前奔跑,像一只森林里一跳一跳的鹿。路灯随着鹿一般的向前跳跃,一盏一盏连接起整条路的光线,显得漫长而寂寥,以及没有边际的空旷。如果从正面往这边看,就能看到正在奔跑的气喘吁吁的车夫,以及毡帽下面一张陈池的脸。
八
老更带着小特务们围在了水根的身边。当他看到水根年轻的尸体时,心生疑惑,他想这个人死了为什么还在笑,像是在做一个悠长而且懒得醒来的美梦。冬天的夜比他想象的要潮湿,是那种曲曲弯弯的漫长。他怀念起自己当翻译官的时候,那时他只是一个翻译而已。自从转到行动处,后来又当起了一队队长,他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他记得他的主子,那个在大华大戏院捉住王英法的小胡子日本人真田裕次郎,他一边吃着他喜欢的梅花糕,一边在看了老更的转岗申请后拍了拍手掌上残留的梅花糕碎屑,点点头,口齿不清地说,中国人就是中国人,到哪里都忘不了想要争个输赢。
在这样的回忆中,老更仰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觉得身子有点虚,像是发了低烧。他想起真田裕次郎几乎吃遍了南京城的小吃摊,最喜欢在阳光的照耀下暖融融地去逛夫子庙,因为那儿有他爱吃的鱼头泡饼和蟹黄汤包。真田裕次郎穿着便服,讲着一口流利的带南京口音的中文,说鸭血粉丝汤鲜得要掉眉毛。这位日军派驻在南京情报战线上的大佐,是王英法和老更他们捉摸不透的领导。大佐让大家叫他真田先生。老更搞不懂的是,日本人为什么要有真田这样的姓,难道田还有真假?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