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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5年第7期|李唐:音乐(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5年第7期 | 李唐  2025年08月19日06:22

李唐,一九九二年生于北京。高中写诗,大学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小说集《菜市场里的老虎》《热带》,长篇小说《上京》《身外之海》等作品。

音    乐

文/李  唐

“请描述一下你现在的生活状态。”

这是这张问卷的第一个问题。我真想打电话给明明,告诉他如果问卷这么搞,估计没几个人还有兴趣继续写下去。“你就别操心了,”明明在电话里说,“你先答完了再说。”“我的意思是,”我明确告诉他,“那个写不下去的人就是我。”“你必须得写,”他压低了声音以示威胁,“得好好写。”

我认识他二十多年了,还记得第一天上小学时,他瘦得像是一只猴,排在我的前面。由于要离开父母,校园里回荡着不少孩子的哭声。他转过头,冷静地对我说:“太傻了。”我吓了一跳,因为觉得他说话简直如同大人。

回想起来,我们好像一直是这副样子。即使我们都三十岁了,我依然觉得他比我更像大人。

现在,我失业在家,立志成为小说家。他在一家新媒体公司工作,老板刚开了几个新的账号,说是要打造“新媒体矩阵”,其实就是同时喂养几个小白鼠,看哪个最后能活下来。明明很荣幸地成为其中一只小白鼠,荣升主编,不过除了头衔和增加的工作量,待遇并未有任何改变。

他负责的账号主打城市青年生活方式,因此他拟了一张调查问卷,想要依此写篇文章,“来个‘10万+’!”

“恭喜。”我兴趣寥寥地说。

“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他说,“所以你一定要支持我,好好写,我还准备把你当成文章里的重要人物来写呢。”

“我一定好好写,但能不能别把我写进文章里?”我恳求。

“放心,就算写,用的也是化名。”他近乎冷酷地说,“就像你写的小说一样,没人知道是真是假。”

“那你还不如跟我一起写小说呢。”

“算了,至少我写的有人看。”

 

“问题一:请描述一下你现在的生活状态。”

“答:写没人看的小说。”

 

其实距离我写上一篇小说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这期间我给某家媒体写了两篇乐评专栏,小说则一笔未动。专栏是介绍爵士乐的,这可以说是我为数不多的爱好了。上大学时我迷上了爵士乐,为此还买了一把小号,后来因为扰民使得邻里关系变得紧张,因而作罢。说起来,明明却是正儿八经学过萨克斯的,直到小学六年级他都是学校鼓号队的一员,拥有不参加晚自习的特权。不过他小学以后就不再摸萨克斯了。也是他的话使我下定决心放弃了小号。

“相信我,”他说,“比起写作,你没有任何音乐细胞。”

比起写作,音乐确实更有门槛,毕竟首先需要掌握乐器。而写作只要有笔或者电脑就可以了。但是反过来也可以说,写作者手中的“武器”也寒酸得可怜——只有文字。舞台上演奏乐器的人看上去总是光彩熠熠,而写东西的人看起来却如同挖洞的田鼠。

我总是忍不住羡慕会乐器的人,羡慕能够演奏音乐的人。音乐,所有文字最终想要汇入的,不正是音乐的河流吗?

 

这段日子,我的“生活状态”并不算好。可以说,我觉得根本就不能算是在“生活”。

今年我的花粉过敏尤其严重,打喷嚏、流鼻涕、眼睛痒,每天出门都迎风流泪。而今年春天雨水又比往年稀少,空气干燥,人们甚至能看到半空飘荡的花粉尘埃。据说引起过敏的花粉并非来自花朵,而是柏树。很不幸,我住的地方紧挨着一个小公园,里面种满了圆柏。

我不敢开窗,每天拖地二十遍,吃抗过敏药,出门戴护目镜,睡觉都戴着口罩。除此之外,我天天在家里祈雨。我甚至在网上搜了古人祈雨的仪式,其中一项竟然是行男女之事。我不禁怀疑这里的人是不是都患上了性冷淡,才导致如此干旱。

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和明明作为小学生,也曾在阴天时偷偷祈雨。那时不懂什么仪式,只是对着操场后面一堵终日潮湿的墙许愿。不知为何,我俩都觉得这堵湿漉漉的墙有特别的魔力,可以满足许多愿望。有几次雨真的落了下来,这样就可以提前放学或者不用上体育课了,因为我俩都讨厌跑步。

那堵墙现在怎么样了?据我所知,如今那里已经不再是学校了,而是某个机关——世事变迁从此有了更直观的感受——我的小学、初中、高中还有大学,如今不是搬迁就是倒闭了。

我为什么想到这些事?或许是外面阴郁的天气启发了我,使我想到如果现在立刻跑到那堵墙下祈求,就能天降大雨拯救我的过敏症。人在受折磨时总会不自觉靠近玄学,我真的制订了一个“祈雨计划”,比如在夜里该怎样悄悄翻墙进入曾经的小学校园内,怎样避开监控,如果被发现了该如何应对……我给明明打电话时,他对我说:“疯了?”

“以前这事都是咱俩一起干的。”我不甘心地说。

“那是二十年前,而且那会儿也不用翻墙。”

“你说那堵墙现在还那么潮乎乎吗?”

“我怎么知道?如果不潮难道就不灵了?”

“很有可能。”

“问卷写到哪儿了?”他冷不丁地换了话题。

“快了。”我说。其实我还没有往下看。

 

“问题五:你有时常牵挂的人吗?”

这是什么破问题?跟城市青年的生活方式有什么关系?我激动地又连打了十几个喷嚏,鼻涕淌成河。我很想填“没有”,但知道明明不会善罢甘休。他会说:“你编也得给我写一个。”

好吧,我时常牵挂的人是我的第一任小学班主任,她总是使劲揪我耳朵,说我以后肯定考不上大学。不知道为啥她就是看我不顺眼。我很想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我不仅考上了大学,而且还在大学期间出了书。这应该足以让她羞愧了。而我不会告诉她的是,我现在是个无业游民,我的那本书一直积压在库房里,如今早已化为纸浆。

我还真的偶遇过一次班主任,那是七八年前了。我看到她正在路边的菜摊前,弯着腰仔细地挑选黄瓜。她变化不大,只是胖了些,没我记忆中那么凶神恶煞,模样甚至称得上慈祥。她直起腰,望了我一眼。当然,她肯定记不得我了。

真奇怪,最近我总是想到过去的事,可能就是明明的这个调查问卷闹的。很多场景依然清晰如昨,比如此刻我的耳朵又微微疼了起来。不可思议,那些故人依然生活在我看不见的角落,而对他们来说,我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中的某些人会忽然想到我吗?

他们是否能想到“这人来到我的生活里转一圈,究竟是干吗来的”,也会因此奇怪一秒钟吗?

 

那天我从外面回来,看到李沄正坐在昏暗的客厅里玩手机,惨白的光照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我吓了一跳,重重关上了门。她猛地抬起头,说:“哎呀妈呀。”

李沄是我姐。大约半年前,她把我灌醉了一次,拿到了我的家门钥匙,至今未还。从此,她经常不打招呼就来到我家,口口声声说是“替爸妈看看我活得怎么样”,但我知道她就是离婚以后闲得无聊。

“也不打声招呼……”我无用地嘟囔着,摘下护目镜和口罩。

“你怎么这副打扮?”她说,“跟抢劫似的,吓我一跳。”

“就算有抢劫的也不会来我家,”我脱下外衣,挂在门后,打开了客厅的灯,“收益太小。”

“我看你被子都没叠……”

我转过身,怒视她,令她立刻闭了口。

“钥匙到底什么时候还?”我大声说,“你这样随便进别人家真的很过分。”

“知道了,别人。”她撇了撇嘴,“我只是路过这边,看着要下雨,就上来拿把伞……结果还没找到。”

“要下雨?那敢情好。”我打了两个大喷嚏,去卫生间找手纸。回来时,见她仍站在那里。

“你鼻炎好像比小时候严重了。”她定定地看着我说。

“是现在雨水太少了。前几天我还跟明明说,应该去求求雨啥的……”

“明明?”她愣了愣。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而她看到我的样子,双颊开始泛红,想要阻止我,但还是晚了一步。我笑着脱口而出:“没错,就是你明明哥。”

小学时,我跟我姐是同班同学。虽然她比我大一岁,但爸妈让她晚上了一年。那个时期的小孩儿好像对年龄有莫名的敏感,似乎大一岁就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姐很长时间都没有玩伴,独来独往。忘了从几年级起,她跟明明走得很近,甚至成了明明的跟屁虫。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回我听到她居然管比她小一岁的明明叫“明明哥”,对我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不再想承认我俩的姐弟关系。班里也开始流传起他俩的闲言碎语,明明开始疏远我姐,但我姐则表现出不畏人言的架势,居然有一次当众承认自己喜欢明明。可能正是因为难以承受这巨大的压力,明明最终决定不再跟我姐说话。两个人渐渐地没有了交集,直到毕业。

“从小到大,你小学时候是最勇敢的。”我笑着说。

“滚吧你。”她气呼呼地说。

过了一会儿,她情绪稳定下来,用有些刻意的不经意语气问:“你俩现在还有联系呢?”

“大学时候在网上又遇到了,你还记得不,那个‘人人网’?”

“好吧,你也没跟我提过。”

“放心,”我说,“我俩也没提过你。”

“那我谢谢你了。”她说着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记得有空去看看爸妈。我先走了,别人。”

“等等。”我拉开茶几底部的抽屉,把伞拿出来递给她。她好像有点诧异,随即反应过来,拿伞离开了。

 

雨一直没下。

明明要请我吃饭,我选了一家新开的火锅店。三月天气已经转暖,但仍残存丝丝凉意。我迟到了半个小时,因为鼻炎让我晕头转向坐错了地铁。明明从不迟到,我刚进门就看到了座位上他静候的背影。才下午五点半,火锅店里还没什么人。明明看了眼手机,然后将菜单递给我。

不用他开口我也知道,请我吃饭是为了工作。调查问卷迟迟没有进展,每回我打开文档,都觉得鼻炎更重了些。

我谎称自己正在努力写,他却告诉我不用着急。领导想要一篇爆款文,就必须慢工出细活。他这次约我出来,是想当面跟我聊聊。

“聊什么呢?”我困惑且不安。

“随便聊聊。”他露出莫测的微笑。

世间最可怕的莫过于“随便”二字。果然,他接着说:“要不就聊聊,你为什么不工作选择全职写作吧。你觉得能长久吗?”

“换个话题吧,”我说,“我爸妈都不这么问我了。”

“我读了你之前写的那本书……说实话,看不太懂。”

“别说你了,我现在都看不懂。”我朝服务员挥了挥手,问菜怎么还没上,同时暗暗祈祷不要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

“说实话,既然你不想工作,不如也做做自媒体,算是条出路。”明明打开一瓶大可乐,为我斟满,“你童年幸福,生活平顺,有什么可写的?”

“这顿饭你还想不想让我吃了?”

“随便点,”他再次露出笑容,“今天我请。赶紧宰我一顿吧。”

可乐很快就换成了酒。火锅店里变得热气腾腾。我扭过头,发现窗外的景物不觉间已黯淡不清。明明举起杯子,再次跟我碰杯。周围喧嚣不休,我回过神,只勉强听到他说:“你应该现实一点……”

“这点我确实比不上你。”

他忽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脸早已被酒气和火锅的热气熏得通红。我知道他没醉,只是容易上脸。

“我们都认识二十多年了,”他感叹道,“太可怕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咱俩也就桌子这么高。”

“可不是嘛。”我应和着,同时收回了他没醉的想法。

“那个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以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二十多年后还能坐在一起。”他已经不碰杯了,开始自顾自地喝。正当我不知如何回应时,他再次凝视我,眼神变得迷离:“说实话,你写得不错,虽然我看不太懂……我只是希望,你不是在借此逃避现实……”

这时,我的手机振了。是李沄发来的消息:伞什么时候还你?

“你还记得我姐吗?”我放下手机问。

“你姐?”明明皱着眉,似乎在努力思索,“你是说李沄?”

“前几天我跟她提起你了,她不知道咱俩还联系着呢。”

“她现在怎么样?”

“不好也不坏吧……”我含糊地说。

“哪天约出来聚聚呀。”明明看起来很开心,“都是二十多年的老同学了。”

火锅吃到很晚,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喝这么多酒。离开火锅店时,他走路都有些踉跄。我攥着他的胳膊,坚持要打车送他回家。

“你赶紧回去吧,我没醉!”他抗议着,使劲掰我的手指。

“醉的人都说自己没醉。”我说。

“问卷啥时候写完?”

我立刻放开了他。

“你自己回去吧。”

“好嘞。”他笑嘻嘻地冲我摆了摆手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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