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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2025年第8期|周小霞:大雨即将来临
来源:《牡丹》2025年第8期 | 周小霞  2025年08月25日08:01

这天早上,对讲机里的电流声嘶嘶嘶地响起来的时候,马大鹏刚刚回到门卫室坐下,喝了一口热水。一早上他都在二号停车区和那些乱停乱放的车主们斗智斗勇,引导对方把车停到地下停车场去。二号停车区是急救专用停车区,很多看病的人图省事,趁保安不注意,就会把车子随意停放在那里。早上医院的人流量大,马大鹏已经在冷风中站了两个多小时了。那会儿冷得直打抖。

他知道只要嘶嘶嘶的电流声一响,紧接着就会传来陈龙川那刺耳的吼叫。果然,陈龙川那猪叫般的声音立马传了过来:“马大鹏马大鹏,马上到我这里来一下!马上到我这里来一下!”

对讲机里的怒气直冲进马大鹏的耳膜。马大鹏感觉自己被又一股电流击中,瞬间忽然胸闷气短头痛欲裂。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但他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种反应。每一次对讲机里传来陈龙川的声音时,他都有这种头痛欲裂之感。此刻的马大鹏感觉自己心中有无数只发情的野猫,正在嘶叫,抓挠。他也很想找面墙壁抓上一把。

按照物业公司规定,他本不需要在二号停车区值守。可是,负责这块区域的保安一个都没能留下来。他们保安系统一直缺人,虽然不断有新人来,但很少有人能够坚持到三天免费实习期后留下来的。而马大鹏负责的二号门区域离这里最近,所以就理所当然地把这里划为马大鹏的工作区域了。

马大鹏轻轻骂了一句,然后向后挪了挪椅子,站起身,理了理身上藏青色的保安服。夜里没有休息好,再加上在冷风中站了一早上,马大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站起来的时候,脑袋觉得重重的。推开门卫室的门,两股寒风迎面刮来,冷空气让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在这里上班已经两年多了,马大鹏能准确地猜出此刻保安队里每个成员的大致方位。他踏着沉重的脚步往监控室的方向走去。

这不是马大鹏第一次接到陈龙川像催命符一样的吼叫声。记得有个冬天的晚上,准确地说是凌晨。陈龙川打电话到马大鹏家里,好像很生气,命令马大鹏马上去见他。马大鹏听闻他那段时间有什么事情进行得不顺利。便找理由拖延,说现在时间太晚,外面天气太冷不适合出门。可是陈龙川丝毫不通融,他说:“要么半小时内露面,要么明早你滚蛋。”马大鹏无奈只好穿上衣服。凌晨四点,谁知道能遇见什么。走在大街上,好像那场陈龙川来电话时正在做的噩梦在继续。气温应该是在零度以下,路上有凝冻,很长时间都看不到一个人影。马大鹏瑟缩成一团,一步一步艰难前进。按平时走路只需要不到四十分钟。但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马大鹏足足走了一个小时才到。进门时,马大鹏感觉自己两只耳朵都没有了。而陈龙川却不等马大鹏说一句话,便迎头一顿痛骂……

想到这里,马大鹏再也不敢犹豫了,踏着沉重的脚步,赶紧往监控室的方向跑去。一路上,马大鹏一再咀嚼着他和陈龙川的往事。感觉也就一瞬间,平等的关系就被打破了。如今,命令和臣服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无法僭越的鸿沟。最近半年来,马大鹏发现陈龙川的领导范儿越来越明显了。这该怎么说呢。上个月,老陈被罚了二百四十元,小肖被扣一百二十元;再上上个月,王昌华直接被开掉了……人开掉了,工作分摊给了大家,工资却没有任何变化。队员们在背后悄悄议论说,想不到陈龙川竟然是个“陈扒皮”。为此,大家上班时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他抽根筋,然后再扒层皮。这一比较,大家开始怀念以前的队长。穿过花坛的时候,两个穿着羽绒服的女人说着嗲声嗲气的贵阳话,从马大鹏面前经过,他才意识到今天确实很冷。

马大鹏在监控室门口停下来,理了一下上衣,然后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来。才举起右手敲响了门,一个尖锐的声音立即从里面传来:“进来!”

房间里很暖和。马大鹏推门进去的同时,陈龙川那张大嘴巴刚好从他那印着“厚德载物”的保温杯杯口离开。

“队长,你找我?”马大鹏小声地询问。

刺眼的灯光下,陈龙川的脸芋头一样刮得很干净,大概是因为吹了太长时间空调的原因显得有些红,像一头没有烤熟的乳猪。见马大鹏进来,他把保温杯往桌子上用力一杵,声嘶力竭地吼道:“马大鹏,你到底是在干啥子?这个月已经被投诉了三次,不想干了说一声,别给老子添麻烦。”

“不是,队长,昨天因为王站长——”

“啥王站长,一上班你就摸鱼,别给我扯什么王站长张站长。老子给你讲,再被投诉,就不是扣一百二十块钱这样简单了。到时候,就得卷铺盖走人。别说不讲情面。听见了没有?”

“好的,队长,我一定注意。但是,能不能谅解一次,不扣我的罚款。毕竟——”

“说得怪轻巧,不扣你的,难道扣老子的?哪样事都干不好,只晓得找理由。还有,中午轮换吃饭的时间是每人半小时,不是一个小时。我已经多次收到反映,说你吃饭拖拉,每次离岗的时间都很久。老子真想晓得,你吃饭的时候是不是一粒一粒地数着吃的……”

数落了一会儿,陈龙川大约是说累了,又端起保温杯,狠狠地咂了一口。马大鹏听到“咕噜”一声闷响,一种动物护食的声音,立即在房间里响起。

陈龙川办公桌旁边的窗口,望出去是“益燊燃炉具厂”的办公楼外长廊的一角。眼睛越过长廊的钢筋护栏,就可以看到更远的不知哪家的红砖烟囱在冒烟。更远处的青山,已经被迷迷蒙蒙的雨雾笼罩着,和红砖烟囱里冒出的青烟混合在了一起。马大鹏收回远望的目光,视线停留在陈龙川那颗统领医院八名保安的秃光光的脑袋上。那泛着青光的亮度,正冒出一层油脂来。

“雨下大了。”马大鹏喃喃地说。

“你说啥?”陈龙川愣愣地盯着他。

听到陈龙川的质问,马大鹏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迅速掩饰着,没敢再开口了。这个月才过一半,如果再出现差池,就等于白干了。此时,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死死盯着茶杯上面那颗闪亮的脑袋。突然间,他握紧了拳头,正想遵循大脑的意识,很快,他又把拳头松开了。之后便觉得嗓子非常干渴,随后脑壳疼痛起来。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吞服一包头痛粉才行。

“没,没什么。”他继续愣愣地站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陈龙川那张正在喝水的大嘴巴,然后吞了一下口水。陈龙川的眼睛从杯子上方瞟到马大鹏,猛然抬起头来:“还杵在那儿干吗?等着老子请你吃夜宵啊?”

“不是不是,我以为你……”

“行了行了,你不必以为了。该干吗干吗去。”

马大鹏又是一怔,随后慢慢地退出监控室。刚刚拉开门,陈龙川凌厉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记住,要是再被投诉,只能交给上面严肃处理了。”

马大鹏赶紧逃也似的离开了监控室,风加紧了。马大鹏的身子战栗一下,抬起僵硬的双腿,迅速往前走。回味着陈龙川的训话,拳头又握紧了。

马大鹏是三年前来到贵阳的。得知魏小东在贵阳,他怀揣希望来投奔。

那时,魏小东过着毫无目标的生活。有时去发两天传单,有时去工地上打两天零工。但更多的时候是熬夜,喝酒。马大鹏来后,两人互帮互助,渐渐地联合起来,尽管仍然没有找一份固定的工作。但从那以后,他俩感觉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不再是完全孤独无依的流浪者。这么说吧,就是在外面惹了事心里也是有底气的,起码也是能够电话摇得来帮手的人。

直到有一天,马大鹏的老爸打电话来问马大鹏有没有积蓄,声称家里真的是撑不下去了,他也想要出来找一家工厂去打工,可怜的老头子。这就是马大鹏进保安公司的原因,想攒点钱。

陈龙川比马大鹏先进保安公司,两人经常值同班,时常一起摆龙门阵,便摆到了一起。马大鹏那时觉得陈龙川这人挺不错的,尽管魏小东并不喜欢他。

那时,魏小东的前女友还没有和他分手。时不时地邀请马大鹏去他两口子租住的“爱情小窝”去做客,那个地方位于贵阳东郊外的农民工聚居区。虽然破旧,但比起马大鹏当时住的那间地下室宽敞许多。马大鹏有时会叫上陈龙川一起,到魏小东的出租屋蹭下午饭。几人就着小火锅,喝着劣质烧酒,骂着医院里种种不爽快的人,日子也是真快活。

陈龙川特别爱看警匪片和刑侦类的纪录片。每次二两酒下肚,马大鹏和魏小东都要听他侃大半天关于警察的故事,好像是他自己在断案、破案一样。马大鹏经常粉儿他说,老哥,我觉得你有警察的侦查能力,早晚有一天能干上这个职业,你要是不干警察,就是这个行业的一大损失。当然,陈龙川最终没能当上警察。不过,在那之后不久,陈龙川竟然混上了保安队长,真是走了狗屎运。要不古人怎么说,“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呢。

陈龙川当上队长后,又在魏小东那里约过几场酒。最后一场酒不欢而散。那时,魏小东刚失恋,女友跟着一个搞乐队的走了。当时大家都喝醉了,不知道陈龙川说了句什么刺激的话,两人就这样打了起来。再后来,马大鹏又约过陈龙川两次,他都借口有事拒绝了。魏小东告诉他说,你以为人家是因为和我打架了才疏远的?兴许人家是为了疏远才故意打的架。马大鹏仔细想想,好像也有可能是这么回事。

头天下午,医院门口又堵车了,马大鹏去疏通。原来是警务站的王警官带妻子来看病,把车停在了警务站停车区,王警官陪妻子去看门诊时,马大鹏没有及时把停车桩拉回来,另一辆私家车就在这时候挤了进去。王警官陪妻子看病回来,看见一辆私家车停在警务站,大发雷霆,并四处寻找保安。马大鹏听见招呼,立即赶过来,随后赶紧联系私家车车主移车。

马大鹏打了几遍电话,车主倒是来了,可压根儿不是来移车的,人家只是来车上拿东西。那时,王警官已经处理好自己的私事,走进警务站,披着警服出来了。王警官说马上要停两辆警车,命令私家车车主赶紧移走。

车主瞟了一眼王警官,头也不回地朝门诊走去了。王警官瞬间气红了眼,吼叫着让马大鹏把私家车锁了,并对着马大鹏责骂一通,问他这保安是怎么当的,赶快把事情处理好。然后转身回警务站了,只留下马大鹏站在风中不知所措。私家车主看完病回来,看见车子被锁了,对着马大鹏又是一顿胜过国骂的输出。马大鹏赶紧给车主开锁,车主又骂了几句,才解恨地扬长而去。

马大鹏望着车主远去的背影,掏出一根烟来,点上狠狠吸了几口。

这种无辜的吼骂,马大鹏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医院门口乱停乱放的出租车师傅、小摊贩,来医院看病情绪不好的病患,院方的领导,保安公司的领导……保安嘛,不就是给人出气的。马大鹏自我解嘲道。

但让马大鹏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上班后,自己竟然被那名私家车车主给投诉了。马大鹏感觉自己比窦娥还冤。可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小保安,谁会为自己申冤。

随后,大家知道的。马大鹏就遭遇了陈龙川碾压式的质问。

“猪头,这点儿小事也做不好。”

“你让老母鸡下蛋可以,把它炖了也行。可你要是让它进了高压锅还一边下蛋的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马大鹏骂了起来,骂声很小,小到自己都没有听到。但他却听到了自己拳头握紧时发出的咯咯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像一阵风似的奔回门卫室。才刚要踏进门,又有人在门口大声喧嚷,保安,保安……

马大鹏赶紧转身。

再次拖着疲惫回到门卫室的时候,马大鹏闻到了身上雨水汗水混合在一起的潮馊的味道。也就几米远的路程,他感觉自己走得十分艰难,像是迷失在沙漠的人,找不到希望的出路。

回到门卫室,马大鹏端起桌上的茶杯,狠命地灌了两口。站到窗口,朝外瞥了一眼,没人。他转身站到门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仅剩的半包黄果树,抽出一支塞进嘴里。又从另一边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把烟点上,发狠地吸了一口。那对鼻孔像汽车排气孔那样,冒出两股淡淡的青烟。

有了尼古丁的熏陶,总算来了点精神。

打开手机,兄弟群里几十条未读信息。马大鹏往上翻了一下,魏小东他们几个发了几个搞笑的表情包。他想了想,也发了一个正在搬砖的表情。随后,翻了翻手机视频,刷到一个微短剧,讲的是五十岁的保姆和霸道总裁的狗血故事。女演员很是惹眼,马大鹏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这时,对讲机里电流的嘶嘶声又响了起来:“马大鹏马大鹏,请马上到2号停车区,马上到2号停车区。”

这声音在马大鹏听来不仅是命令,更像一道索命符。马大鹏赶紧掐灭了手里的烟,看了看还未燃尽的半截烟头儿,放进了烟盒,这才匆忙地朝2号停车区赶去。

看到了,陈龙川正在那里指挥一辆停在救护车车位上的丰田移到地下车库。看见马大鹏过来,他就吼叫着问马大鹏死到哪里去了,临停车辆停到救护车车位上了也没有处理。马大鹏说他一直在这儿,真不知道这辆车怎么一转身就停到了这里。随后小声地嘀咕:“这不是救护车没在嘛,人家停一会儿有什么关系,又不会死人。”陈龙川气得破口大骂:“你是猪是不是?临停车辆都是看小病的人,多耽误几分钟停到地下车库有什么关系!救护车拉的是些啥人,你又不是不晓得。记住没有?真是个猪脑壳。”

陈龙川的数落混合着雨水,像无数支利箭正向着自己飞来。有的从陈龙川嘴里射来,有的是混合着天上的雨水飘来,还有的和着那时的冷风刮来。他感觉自己浑身都是箭伤。箭孔流出的血已经把脚下的路浇得泥泞了,甚至黏住了他的衣服,他的鞋……无边无际,一个巨大的箭阵笼罩着自己,感觉无法逃离。

马大鹏脑袋嗡嗡地响着。他不知所以地看了看旁边正在移动的丰田车,又把目光扫回到陈龙川脸上。突然一个立正姿势,声音极其响亮:“回答猪队长,猪记住了。”此话一出,空气顿时凝固了,车里的人才是真笑出了猪叫声。陈龙川气得脸通红,看了一眼车上的人,转身对马大鹏说道:“你给老子等着,五分钟后我来检查,如果没有处理好,你就等着被处理吧。”

马大鹏放下手来,眼睛盯着地面。大脑一片空白。

这一天似乎都是在憋屈中度过的,好不容易才挨到交班。沿着冷清的播州大道,马大鹏先去了魏小东那里,白卡、张清明也来了。这是电话里约好了的。白卡之前在旁边的一处工地做工,今天他拿回自由,想高兴一下。在魏小东的房间里,四个人就着一盘花生米和一盘腌萝卜边喝边聊。酒是二十块钱一斤的散酒,喝得尽兴。趁着微醺打了几把牌,马大鹏手气很背,一下子输了好几十。散场出来已是午夜了,街面上空无一人,早春的夜风将每一栋楼都拂尘一遍,也在马大鹏身上久久流连。他打着酒嗝,朝汽车站方向前行。右边荒地上高高的两堆钢建筑材料,发出苦涩又尖锐的哨音。

马大鹏望向沙河巷尽头,那是二妹上班的地方。马大鹏想去跟二妹打一声招呼。他已经几个星期联系不上她了,或者因为这一步的离开,他们就此打住,真正分开了。看样子二妹已经有新感情了。

二妹是来贵阳后认识的老乡,在沙河巷最南端的美美发廊上班。二妹主要工作是帮客人洗头,有时也帮忙给烫发的客人上上发卷。马大鹏来理发时认识了这个有着同样乡音,长相文静却染着一头俗艳的金头发女人,竟然是老家同一个镇子的人。那时二妹的双手正在马大鹏头上轻轻按压着。

二妹给了马大鹏一种别样的温情,就像老家山上的小树莓。小树莓长在了马大鹏心上,既是家乡的味道,也是爱情酸酸甜甜的滋味。只要一想到小树莓,马大鹏就会原谅所有不明不白的吼骂、委屈。

可现在,他的小树莓不要他了。

对于一个连住院费都交不起的男人,他也觉得自己不值得托付终身。是的,他已经连续好几个月没有领到全额工资了。

可是他不能坦白这事,其实是不敢说明白。当他看见二妹眼睛里的希望变得黯淡的时候,觉得自己应该退场了。尽管二妹从未表现出自己的不满。但马大鹏知道,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不会把幽怨直接表露出来。

那天,天刚亮,他们在马大鹏住的廉租房里同时醒来,外面灰色的天空急雨滂沱,房间里冰冷又沉闷。他们都懒洋洋地,一下都懒得动。二妹突然对马大鹏提出来说,改变一下我们的关系吧。

二妹说得很文雅。

马大鹏问怎么个改变法,二妹说就是以后不处对象了,其他什么关系都行,比如兄妹、朋友……

其实马大鹏明白她只是委婉地提出分手。现实将他们的感情打湿在了那场冷雨里,然后消融得无声无息。随后,马大鹏默默地望着二妹收拾行李,目送她徘徊着离开了这间失去人气的小屋……

两天前的白天,天气还是阴沉沉的,像一块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破抹布。低垂的天幕,感觉就要压在头顶上了。让人莫名地心烦,他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种感觉会经常劈头盖脸地打来。

那天马大鹏值晚班,睡到中午才起床,就着灶台上剩下的几张蔫白菜叶,下了碗面条。又坐在床上开始刷手机视频,翻到昨天刷的微短剧,那个保姆正在被势利亲家欺负……把剩下的几集追完,已经快到接班时间了。

魏小东打来电话要他明天交班后过去摸几把扳本儿。马大鹏回答说:“喝凉水塞牙,扳个鬼!”魏小东嘻嘻地笑道:“哪家娃儿天天哭,今天晚班一上,明天运气就转好了。”

没去,心情决定了运气。

交班的时候,马大鹏看见门卫室桌子上有一袋水果,交班的说是一个出院病人送给大家吃的。这样的事儿倒是经常发生,很多病人出院的时候东西太多了,难得拿,就把快要坏掉的苹果香蕉送给他们。总比扔了强。马大鹏翻出抽屉里的水果刀,削除了苹果的腐烂部分,吃起来还挺脆。

家里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老妈住院了,需要用钱。他说过两天发了工资就转过去。放下电话,茫然地望着冰冷的墙壁。心情更烦了。他忽然很想骂人,甚至想和人动动粗。他知道家里要不是真的为难,也不会向他开口要钱的。

这个月连续三次投诉,考核奖算是泡汤了。陈龙川,竟然一次也不肯通融。马大鹏站在窗前,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黑压压的天空。一团一团的乌云,就像医院里穿梭来往的人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投诉降落在自己身上。

马大鹏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然后又快速关上。真是烦透了。

这时,他看见一个小个子外卖小哥把小黄车停在大门口,提着外卖正往住院楼那边冲。马大鹏赶紧跑过去:“你把车子停到那边去,外卖不能进大楼,让客户下来拿。请配合我的工作。”

“我马上下来,不会停太久。”外卖员乞求着说。

“不行,必须移走。”马大鹏厉声叫道,“医院有规矩。”

“哥,麻烦你通融一下,我刚在路上送别的外卖耽搁了,我怕被投诉啊。三分钟,三分钟就下来。”外卖员一边说一边准备往住院楼跑。

“嘿,老子看你跑。其他人我收拾不了,就你,我还收拾不了了。”随后,一个箭步冲上前逮住了外卖小哥。可那外卖小哥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一边求马大鹏通融一边向住院楼方向挣。马大鹏也像赌气一样丝毫不客气地揪住外卖小哥的衣服不松手。

外卖小哥急了,大骂了一声:“滚!”

这声像一把尖刀一样的滚字让马大鹏愣了两秒,他只觉得有数百根火柴在头顶同时点燃了太阳穴。他绕到外卖小哥的小黄车后面,两手一撕,送餐箱子豁开了一张大口。

马大鹏边撕边向外卖小哥吼道:“你算什么东西,骂谁滚呢?你居然也不拿我当回事,你算个什么东西啊!”

外卖小哥眼见自己的送餐箱被撕烂,“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打电话给客户,让她自己下来取一下。还一再哀求客户不要投诉他。

取外卖的客户下楼来的时候,门卫室周围已经站了不少围观的人。大家都在嘀咕着,像是企图阻止什么,又像在期待发生点什么。马大鹏和外卖小哥一左一右两头犟驴一样地站着,在黑夜即将来临的微光中对峙着。

从住院楼上下来取外卖的人粗话连篇,一瞧,竟然是个长相优雅的女人。她用最下流的话语咒骂着外卖员,随后,女人又骂到这间医院,从医院的工作人员骂到医院的电梯。转头看见马大鹏,又开始骂医院的保安:“你凭什么撕他的送餐箱,你凭什么?”

马大鹏被对方的怒吼声震慑住了,顿了顿,辩解道:“他违反了医院的规定,还出言不逊。”

“啥规定,让你可以撕人家的饭碗?”女人继续怒吼,一边从外卖员手里拿过外卖,一边鼓捣着手机。听语气是打给了医院的人。

很快,陈龙川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冲到跟前就给了马大鹏两个响亮的耳光。接着,陈龙川一边给外卖小哥赔礼道歉,一边向围观的人伸出双手,做了一个朝外散的动作,示意人们走开。马大鹏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陈龙川后来又说了些什么,马大鹏一句也没听见。但那耳光所带来的痛感,一直烙印在脑海里。

做完笔录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街上飘着毛毛雨,阴沉沉的,冷。贵阳的天气就是这么不讲理,只要一下雨,就冷得刮骨一样难受。马大鹏紧了紧风衣,往医院门卫室的方向奔走。自己还有晚班要值。穿过盐务街的时候,迎面碰见了一个面容非常阴郁的人,从穿着来看,像是农民工。但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刚从某间麻将室出来。

后来的事情就那样发生了。马大鹏说。

那晚快九点的时候,陈龙川来到门卫室,坐在马大鹏对面的凳子上。凳子比沙发还高,看起来像是审问。过了一会儿,他才以平静的口吻开口说道:“马大鹏,我来是转达医院对你的处理决定的。今晚是你在医院值守的最后一班岗。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来上班了。明早去财务室结算一下工资。对不住,我已经尽力了。”

最后这句,马大鹏听清楚了。他没有说一句话,双手支撑着脑袋。

陈龙川走后,他一个人坐了很久。这时,他突然很想抽烟。摸了一下上衣口袋,才想起烟已经抽完了。他又翻出水果刀给自己削了一个腐烂得不成样子的苹果,随后拿出手机打给魏小东:“小东,来医院陪我坐会儿,顺便带包烟过来。”

魏小东是十点二十到的,两人抽了一会儿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陈龙川也太不是人了,不念往日情谊就算了,还欺负人。要我说,都是他的主意。”小东咬着牙说道。

马大鹏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地抽了两口烟。

“走吧,不能便宜了他。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魏小东突然站起来。

马大鹏又狠狠地抽了一口,这才把烟头丢在地上,右脚使劲碾了上去,直到烟头成了粉末。随后,他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推开房门,朝着陈龙川的办公室走去。魏小东紧跟在他后面。

天上的雨,竟然大了起来。

两人的步履有点儿迟疑,像是让雨水缠住了双脚……马大鹏手上的刀子“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魏小东抹了一把脸上肆意的水渍,愣愣地望着他。刀子失去了温暖的眷顾,孤独地躺在水中哭泣着。马大鹏也回望着他,并没有捡起地上的刀子。雨水继续肆意,天地间充满了湿冷的气息。这时,马大鹏突然飞起一脚,把刀子踢出老远。空中,刀子划过一道寒亮的弧线,切割着密集的雨帘,没有声息地落入远处的草丛中。

“嗷——”马大鹏吼出狼一般的号叫,随后,身子烂泥一样瘫软在地上。

【作者简介:周小霞,贵州遵义人。作品见于《十月》《中国作家》《诗刊》《人民日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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