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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8期|向庸:铁路苍茫(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8期 | 向庸  2025年08月19日06:24

向庸,本名汪向勇,籍贯武汉,长江边长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等刊发表作品若干。小说《霹雳金》入选“新芒文学计划”,《水魅》获新浪华语原创文学大奖赛奖项。另出版有长篇小说《逃往中关村》《罪妄书》《爱无常》,随笔《以珠峰为禅》等,作品入选探照灯月度、刀锋季度好书。多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及喜马拉雅精品有声剧播出。

铁路苍茫(节选)

向  庸

一  荆州

我和黄莺蹲在蜀葵丛里,风吹过来,蜀葵花就往我嘴边凑,瓣大的可以盖住我半张脸。

黄莺半眯着眼,前后晃动,好像在思考,又像在瞌睡。

我和黄莺是一个村子的,靠着荆江,冬冷夏热。我们是一个班的,成绩都很好,都不会干农活儿。家里都指望我们考上大学,而我们指望离开村子。

很快,黄莺的愿望就实现了,她让我帮她填志愿。我俩在蜀葵丛里商量了一下午,主要是她在说,我点头不点头都行,她只是要个人陪着。

蹲久了,我感觉耳朵嗡嗡响,黄莺说她的也是。她站起来,抬头打量高压线,说,难怪的。

我也站起来看高压线,它从长江那边悠过来,缀上几片白云,再从头上经过,一直通向看不见的远方。

因有高压线,这片空地没被人开荒种菜或搞其他的。他们知道,高压线下面什么危险都有可能发生。

我们离开高压线正下方,黄莺说她耳朵不响了,就是高压线闹的。可我耳朵还响,用指头挖了一下,还是嗡嗡的。这时候父亲走过来,他嘴里咬着一根蓍草。我在野外见过它生长的样子,像菊花的某个亲戚,古人拿它来占卜。父亲说咬着它的茎就头脑清醒。他总是牙疼。

我找你半天咧!父亲一高一低地走来。

我不知道他找我干什么,说话时黄莺悄没声儿溜了。

你现在去你叔那里拎几斤虾子回。听说铁路要提速了,考不上就考不上,你还不打算出去挣几个钱?

父亲的话包含了几层意思,我埋头往虾塘去。

两年前,我叔在父亲的建议下放弃养鱼,他把鱼塘周边加固,还上了尼龙丝网,湖底清淤后撒了生石灰,放苗养起了小龙虾。就这样捣弄两下,每亩鱼塘的收入翻了番。我叔感激父亲,每年虾子丰收或滞销时,总会让我去拎些回。父亲喜欢虾子下酒。

父亲以前也是正常农民,那天他在给棉花整枝时,不小心被另一根指头粗细的棉花秆绊倒了。他像往常一样站起来,发现有一条腿不撑力,他没在意,继续在地里干活。

第二天起床时,那条腿就不中神(中用)了,实际上是半月板撕裂。他以为是扭了筋,拖着那条不得力的腿,继续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棉花地里整枝——去掉那些只消耗肥料、不结棉桃的公枝。

等父亲坐车去县里拍片时,最早的那颗棉桃都吐絮了。他就这样耽误了最佳治疗期,从此走起路来变成了高低步。父亲开始琢磨其他谋生手段。

村子紧挨着荆江大堤,总有人从村边路过,路过就得喝水吃饭。堤上有一家小卖部、一个炒粉摊子。炒粉摊子就是父亲支的。

我到了叔叔的虾塘边。他正在给虾做饭,拿着两把菜刀蹲在塘边,带着节奏剁东西,两块胸大肌像牛腱子。

我走近一看,他在剁一堆鱼肠鱼鳔,腥气扑鼻,苍蝇和花脚蚊子把他和鱼杂碎包围了。

他站起身,象征性轰了一下昆虫们,用胳膊擦了脸上的肠屑和汗,转脸跟我说,来,你接着剁,我回去一趟,虾子在那个里头。他指了指下半截浸在塘里的细口鱼篓,它像英雄牌墨水瓶。我拎起来看时,一群红褐色小龙虾正在摔跤。

我叔骑三轮车走了,走时叮嘱我不要只喂鱼肠,和麦麸子混合好了再喂。

我剁了一会儿,节奏感也上来了,越剁越起劲,不一会儿,就把所有鱼肠子剁成了肠泥。倒进一口缺了沿的铁锅里,再把麸皮和进去,用一把铁锹搅拌起来。

塘埂上走来一个女孩,是黄莺。她裙子齐小腿肚子,下摆长短不一,像只雉鸡左右摇晃着。

黄莺手里拎着一袋炒好的小龙虾、一袋田螺,用个大窟小眼的网兜兜着几瓶啤酒。

没想到,刚一会儿黄莺就换了个发型,把长发剪成长短不一的发穗,肩上也披着网兜一样的小坎肩。

文子,我找你庆祝一哈(下)子!

黄莺把小龙虾和啤酒放在歪桌子上。

我几铁锹就把混合饲料掀进了虾塘,腥气冲天。我用肥皂就着塘水洗了把手,在裤腿上揩干,坐在小板凳上庆祝起来。

偶尔当个虾工,我没什么值得庆祝的,主要是庆祝黄莺考上大学。

她频频邀酒,两个啤酒瓶经常吻颈相交,小龙虾皮在她下巴前堆成了小山。黄莺褪皮技术一流,除了自己吃,还承包了我的小龙虾精加工。

虾比酒先吃完,我们举着酒瓶继续庆祝,直到眼神迷离了,黄莺像朵蜀葵花盖过来。她还不停嘟囔说小龙虾是一夫一妻制。

我考砸了,没心情接这个话题。她继续畅想未来,还带着我一起。我说你别管我。我别着劲说话,搞得她下不了台,这是很少有的。最终我们吵起来了。

狗咬吕洞宾!

黄莺气得发颤,扔下半截话起身就走。我又软了嘴要送她回,她坚决不肯,我只好目送她摇摇晃晃的身影消失在夜里。

那天我叔很晚才来换班,脸上还多了几道抓痕,却不见血,恰到好处。又是小婶抓的,他们一吵架就上手,一年四季,我叔脸上的抓痕几乎没断过。

等我把小龙虾拎回去已是深夜,天气热得反常,知了还在叫。父亲躺在曲尺形竹躺椅上,等他开腔让我蒸虾子,我才知道他还在等我。

他慢腾腾地剥着小龙虾说,铁路要大提速了,你熊叔那里缺人缺得厉害,你不要太理想化了,跟着他出去锻炼锻炼。

那我复读呢?

你先去,复读的事情再说。

再说是么(什么)意思?我要问个明白,父亲总爱变。

父亲提高了嗓音说,老子还会害你?你现在这个鬼样子,要死不活,整天窝在屋里像个煨黑鱼。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哑火了。

熊叔不是我爸的兄弟,只是同姓。荆州这边姓熊的村子挺多,据说楚王以熊为氏。熊叔当年以一个泥瓦工的底子,加入铁路建设中去,也是父亲消息灵通,抓住了一个机会。

早前农闲时,熊叔跟父亲一起搭伴做木工活儿,帮人家结婚的打家具,偶尔还打棺材,严格执行火葬后就没有棺材打了。

父亲腿不行了,熊叔就单飞,但没飞起来,没人认他。父亲就把一些找上门来的活儿介绍给熊叔,熊叔还是没拿起来,活儿就越来越少,恶性循环了。

有人来找父亲去做施工模板,那个活儿比起打家具来简单多了,父亲因为腿瘸没接。好事不留外人,他以人格担保,把这些活儿转给了熊叔。没想到熊叔小宇宙爆发了,他越做越大,不光是做模板,他成了个小包工头,从村里带了些人出去,帮中铁某局打下手。只要正式编制干不了的活儿,他都能接。

父亲坐在家里嘀咕,如果不是他腿不好,轮不到熊叔起篓子。

有人说他要是腿好,早就出去找桂花了。桂花是我妈。不是这些人嚼舌头,我都不会知道我妈跟人跑了。

在村人眼里,父亲给别人参谋还行,事情落到自己身上就总是看偏。

当我想找黄莺商量外出打工的事情时,却再也找不到她了,她就这样消失了。家里人以为她考上大学,去外婆家显摆去了。我知道,她是不想理我了。

我耳鸣更响,整宿整宿不睡觉,还会突然流眼泪。没有人知道我失恋了。

父亲用那只好腿踹开房门开吼,不能待在屋子里了,再这样你就废了,你马上给老子滚蛋!

当天下午我就滚蛋了,跟着熊叔走上大堤,坐轮渡过了江,再坐火车。我们的目的地是南阳。

二  南阳

熊叔中等个头,一咳一口痰,抬头纹出来才说话。他声音沙哑,语速缓慢,前后不一定有逻辑,听上去却诚恳,这是种语言魅力。他喜欢咬腮肌,烟一根接一根,像菩萨不断香火,整个人烟熏色,看着很耐腐。

熊叔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每年过年都来家里看父亲,手里拎着透明塑料袋子,谁都能看见里面有两条烟一瓶酒。

一般人烟酒不分家,父亲只喝酒不抽烟。他对熊叔说,我也不抽烟,你以后别送烟了,你就欠我一个人情吧!

现在父亲把我交给熊叔带出去,算是让他还了一个人情。

我看见雄壮的高压线塔,像两个巨大的衣叉子,举着粗壮的电线过江。它们垂在天边,像五线谱。

高一暑假时,我曾自学吉他,弹节奏缓慢的《花祭》。那时候我和黄莺经常在一起探讨数学解题法,主要是我启发她思路,没想到高考我遇到了滑铁卢。

人人都知道,黄莺离家出走前和我吵了一架,关于她的消失,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说法,我都不信。一想到黄莺,我就像灯泡闪了丝一样。

过了江后,从荆州坐公汽到当阳,再坐火车去南阳。

火车是绿皮慢车,遇道口就前后摇晃,我也摇晃。熊叔看着我,过了半天才说,你气色不好。我说,怎么个不好法?他说,你脸卡白。我说,我的脸一直卡白!

熊叔转过头望着窗外,一只手在胸口掏。抠出烟来往嘴里塞,望了一眼我,又抠给我一支。

我望着烟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下来。

熊叔问,你第一次抽烟?我点头。熊叔说,出门在外,烟酒是路,烟更方便。你老头不抽烟,所以他只能坐在家里。

我觉得熊叔的话对了一半。父亲坐在家里炒粉,是因为半月板坏了,就像轮毂缺了一样。

烟熏眼睛,我生生夹着,起身去厕所,怕眼泪流出来。

后来在工地上,我开始买烟抽。熊叔让我帮他带一盒,他忘给钱,我也不好意思要。就这样,我承包了熊叔的烟。

熊叔一再叮嘱我,工地上不是个逞能干的地方,除非你很能干。先做块泥巴,不要引起任何人注意。

一开始我没切身体会,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在南阳没有什么工程,就是有个进站口的通道,地砖全都裂了,像冬天冰面被人扔了石头,不知道肉脚怎么把地砖踩裂的。

我们十几个人,白天睡在火车站后面的仓库里,等夜深人静才溜进通道里干活。这种铺地砖的活儿是人就会干,我怀疑每天给这么多工资有点虚高。后来发现,把没活儿的时间一摊平,工钱就没那么诱人了。

夏天雨多风大,修完地砖隔了两天,来了一场妖风,月台顶棚被掀翻,我们就接着修顶棚。

物料不愁,他们有个铁路物资采购中心,专门负责全部的物资配给。施工队就是爬上爬下,把坏的采光波纹瓦撬掉,换上新的。这活儿也是人都会干,老熊却不让我干,他不让我爬高,好像我是个病人,他要给我特殊照顾。我负责用小推车转运棚瓦,然后捆着用滑轮往上拉,上面有人接。

我看过别人的笑话,一个黑炭粑样的小伙子把瓦装反了,别的瓦跟他装的接不上,只好返工。这活儿还是有点儿技术含量。

有一次,我和老熊一起蹲坑,我给他点烟驱臭。他问我这段时间干得像么样,我说我们干的事情,跟火车提速没什么关系。老熊说不要着急。

老熊有意无意地让我注意观察人,不了解人没法在外面混。还有就是让我注意数字,什么活儿多少料、多长工期,他说我数学好,应该多关注这些。我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我数学好的。

没事干的时候,大家喜欢在一起甩扑克,带彩的,弄不好也会把一天工钱搭进去。

老熊会劝他们玩小一点,是那个意思就行。总有人找他提前开支,他就劝大家不要玩牌了,有那个钱不如去街上随便吃点喝点。

在南阳我认识了李工,李工叫李文学。他会看图纸,会现场调度,老熊非常信赖他。

李工喜欢看书,别人打扑克他看书,别人去街上晃他还是看书。

他也上街。有一次我跟他一起,他到处找书摊租书,押金五十,一本书一天五毛。他问摊主有没有《活着》,摊主一脸茫然,他又补充说余华的《活着》,摊主才反应过来。

因备战高考,我那套《雪山飞狐》没有看完,就租来接着看。

那天我们在街边小铺吃饭,他点的是板面,加芝麻叶的,很是奇特,我怀疑味道发苦。

油茶我没吃过,要了一碗,外加两个缸炉烧饼,比荆州锅盔厚,经饿。

吃饭时,李工一只胖胖的手压着书页,另一只手拿筷子,只管往嘴里送面。他只看书不看面,却能准确把面吃完不滴汤,看来他这样已经有些年头了。

我吃饭就吃饭,没什么书让我迫不及待。李工不和我说话,我也一手压书一手喂烧饼。

他神速把面嗍光,从桌面的卷纸上揪了一截,擦油光的嘴和脸,脸就泛红,看上去意气风发。我吃饱了,开始发呆犯困。

李工突然抬头到处找,我将把玩的残破塑料牙签筒推过去。李工用胖大的指头抠半天,抠出一根牙签来,把尖尖撇掉,开始剔牙,问,你今年多大了?

我答,十八不到。李工又问,老熊是你叔吗?我说,不是嫡亲的。

李工把半截牙签当书签,目光低垂看书,像在想问题,若无其事地说,你这个年龄应该读书。

我知道他说的读书不是看《雪山飞狐》,是考大学。我怯笑着说,我没考好,是准备复读的。

李工眼皮抬起来看了我一眼,手抠后脑勺说,那你干不了两个月,就得回去复读吧?

我模棱两可地笑着,心里是一团乱麻。

回到仓库宿舍,我耳鸣更清晰了。复读这个事情成了心头难。

我知道有许多人托关系想进熊叔干铁路建设的队伍,这个事情说出去很有面子,挣得也不老少,我如果就这样扔下不干,回去复读,似乎很不明智。再说黄莺这样了,我哪有心思读书。

人一闲起来就爱胡思乱想,天要黑不黑,我一个人在街边大排档吃毛豆喝啤酒,想黄莺。

我有些虚张声势,点了四瓶“勇闯天涯”,提前跟皮短裤推销女孩说好了,喝不完可以退。

啤酒喝着酸苦,我勉励自己将第一瓶见底。李工夹着一本书从旁边过,书蹭着我的胳膊拐,咚地掉在地上,我捡起来看书皮,是莫言的《生死疲劳》。

发现是李工,我惊诧地站起来,拽上李工胳膊,要他和我一起喝。他的胳膊真软。

李工笑得像爆米花,一点也不客套,拿起玻璃杯给我和他满上,抬头一招手,让热裤妹子又上了四瓶“勇闯天涯”。

我望着啤酒妹眨眼,跟帮她发展客户邀功似的。

十几个工友里,我就跟李工有聊天的欲望,这种感觉说不清楚,跟他喝酒真是巴不得。我觉得李工看的书档次比我高,他的理解力应该不成问题,我想说说我的苦恼。

李工真反客为主了,他起身说去再加点什么,就加了羊和鸡的零部件,都是硬菜。

他这么一主动,我反倒放松了,不像个新贩子对老油条那样毕恭毕敬,主动给李工斟酒说话。

李工胸怀太平洋,随倒随喝,我只能跟着喝,又怕自己喝醉了。第一次跟人喝酒,喝醉还是不太好。

李工喝酒像在喝白开水,还点评了毛豆过软、花生太硬、萝卜皮有些辣心,这摊只适合吃肉。

我觉得他对什么都懂,我下学出来,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不懂聊天不懂喝酒不懂社会。

正在听他品评烧烤摊,鸡的一整套零部件上来了。我的食欲被鼓舞起来,肉一梭子一梭子撸,酒一杯一杯干,这场面想婉约也难了。

吃喝半个多小时,两人的冲劲耗得差不多了。李工抓着腿上的痒痒问我,你老家是哪里?哦,你和老熊一起的!

李工意识到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我已经脱口说我是公安的。李工眼睛直望着我,表情意外,说,你跟老熊不是一个地方的?我说,是啊。李工说,老熊说他是荆州的。我一笑,马上说,公安只是荆州下面的一个县。

李工恍然了,举起杯来说,是我孤陋寡闻。

我想问他是哪里的,这时候“勇闯天涯”小妹又上了四瓶啤酒。

我没问,李工主动告诉我他是汨罗的,又接了一句,汨罗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屈原在那里自沉嘛。

我故作随口就来,李工点头,脸色在黄色路灯的照耀下,似弥勒塑了金身。

我们两湖人,提起屈原来总是一言难尽的样子。同情显小了,忧愤显假了,惋惜显浅了,总之不知如何是好,有时只有一声叹息。

我们那儿还有屈原墓,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李工这句客套话让我心里发暖,可我知道,屈原墓在湖北秭归,我没有点破!

李工主讲,我只是听。他啃着鸡脚丫子又说,公安是个好地方啊,人杰地灵。

我附和着点头,我从来没觉得公安好在哪里。

李工又说,公安三杰你知道吧?

我连忙说,知道啊,豆皮、锅盔和牛杂面!心想以后没准小龙虾也会列入变四杰。

李工听我说完,笑得呛了嗓子咳嗽起来,半天才缓过来说,你那是公安三宝,公安三杰是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

我点头先接住这个新知识点,脑子里还在想三杰是干什么的。

李工接着说,你读到高中肯定知道袁宏道嘛,他有篇游记入选语文教材。

袁宏道这个名字我肯定听过,课文是《小石潭记》?《登泰山记》?《核舟记》?《虎丘记》?乱成糨糊了,高考一结束,我的知识多半都还给了老师。

公安三杰可了不得,他们反对八股文,主张写文章要直抒胸臆,性灵派嘛。

李工娓娓道来,嘴里还嚼着什么,像一头反刍的胖牛。

那天不知道喝了多少啤酒,一时找不到公厕,在烧烤老板的指点下,去离摊不远的绿化丛后面放水,每次去总有人在那儿长吁短叹,莫名愉快。那里臊气熏天,已约定俗成为露天厕所。等我最后一次去放水回来时,李工搓手说回吧,他已经把账结了。我挺不好意思,他就不停拍我背说,下次你来。

我们喝到星繁人稀才往回走,李工有点发飘,我也感觉脚踩不实。正走着,李工突然一弯腰,扶在敞口垃圾桶上呕,历经四五次才平静。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眨巴眼睛,直起身子嘟囔了一句,喝啤酒我不行,太胀肚子了。

他吐时,我不停拍打他的后背,感到他厚实的背能给人安全感。

到了仓库门口,里面亮着灯,还有人在玩牌。我的手机响了,是老熊淘汰下来的摩托罗拉翻盖机,后面逐月扣我工资。

李工望了一眼我,我挥一下手,他自个儿进去了。

我站在门口听电话,是黄莺的声音,她显得焦躁。我又惊又喜地问,你这么晚在哪里?

她说,我就在这里!

我说,这里是哪里?

她笑起来娇灿灿的,说,南阳啊!

我立马紧张起来,连忙问她具体位置,天这么黑了,我要去接她。她说,不用接,你到我这里来吧!

这建议不错,我边走边打车。终于到了好梦快捷酒店,我没付出租车钱就往里跑,被喊回去付了。我再振奋精神,深一脚浅一脚地进酒店。我知道我没少喝。

经过空荡的前台,我直接爬楼梯上了三楼。按照黄莺给的房号敲门,心跳声和耳鸣声混杂着。

门一直不开,我举起手机准备拨打,门缓缓开了。我走进去,黄莺突然从门后抱住我,吓得我一哆嗦。

黄莺放开我,我转身打量她。一个来月不见,她头发长了不少,应该刚刚洗过头发或冲完澡。她湿漉漉站在房间中央,喘着粗气望着我。我笑着走上去抱住她,良好形象瞬间崩溃。

天近拂晓时,我们才好好说话。黄莺告诉我,她已经被长江大学录取了。

我知道的大学很少,逗她说我被铁路大学录取了。

她掐我的脸说,你什么意思嘛,长江大学就是长江大学,在荆州,省内很好的大学咧。

我说,那你还没出荆州啊。

她捶我的胸说,荆州有什么不好的?

我点头说,很好。

她说她报的是传媒专业,怎样与计算机结合画动画小人,做国漫,最后话题落在了她得弄个翻盖手机。说的时候,她头枕在我肚子上,举着我的翻盖手机把玩。

我说,这个手机没啥用,要不你拿去玩儿。

她拿我的手机左右照了照脸说,这个太土,我要个三星真彩翻盖的。

我还没弄明白什么叫真彩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留下纸条说要开学了,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我头脑钝痛,只留下一个全新的印象:她是个风风火火的奇女子。

三  襄阳

有几天,我们纯粹充当搬运工,帮月台挪了一批候车室的椅子。安装椅子的活儿没交给老熊的人干,南阳当地搞装修的班子接了。

我跟着李工上街去还书,他告诉我队伍要开拔了,去襄樊。那时候襄阳还叫襄樊,是湖北的西北大门,历史上不少北方军队要进南方,都要在那里恶战一场才行。

我对襄阳有亲切感,郭靖和黄蓉就是守襄阳的模范侠侣。据说因为是虚构人物,有关部门几经商议,最终没有给他们立雕像。

后来只要李工去还书,我就知道队伍要开拔了。他像个管理层,可又不跟熊叔在一起抽烟喝酒,熊叔却很器重他,爱跟他商量事情。

那天我还了《雪山飞狐》,他望着我的书笑了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复读?我说,我得跟我爸商量一下。

租书铺的老板嫌李工把书弄破损了,扣了他一元钱,他懒得跟老板扯筋就走了。

我们回到大街上,看见中国邮政的绿门店,他走了进去,拿出一张汇款单来填写,收件地址是郑州黄河大学信息工程系,李文化收。那时我觉得我真是孤陋寡闻,不该无视长江大学。他给在黄河大学读书的弟弟寄生活费,哥俩都是文字辈的。

我想我该给谁寄点什么,于是把一个月剩下的工资都寄给黄莺妈了。

老熊带队,我们终于坐上了进鄂北的火车。一路南下,其实离家更近了。

这辆K字打头的绿皮火车显然还没有提速,一路停停走走,到襄阳差不多花了半天时间。

车上人也不怎么赶时间,嗑瓜子打扑克,吃五元一只的烧鸡,喝宋河大曲或者张弓酒。

李工在火车上看《旧□□与大革命》,书皮残破看不清。他在嘈杂的车厢里纹丝不动,像科研人员在观察显微镜成像,我一下子觉得他深不可测。

上车时,我在进站口顺手买了四个茶叶蛋,外加一本《故事会》,其中有两个茶叶蛋是给李工带的。他建议我给老熊一个,我灵机一动,给了老熊两个。

到襄阳时《故事会》看完了,我随手扔到杂物漫出的垃圾桶上。李工在后伸手捞起,在过道墙面上敲了敲,卷起捏在手里,说,还不知道襄樊哪里能找到租书店。李工看两种书,一种讲故事的,一种深奥的,他一刻都离不开书。

有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举着牌子,上面写着:熊定武。

老熊远远就看见那个牌子,冲那个牌子挥手。直到走到小伙子跟前,摘了他的牌子,近视眼小伙才看见老熊和他的包工队。

老熊穿着上下不一套的迷彩装,带着我们十几号人开进一片工地。我们在襄阳郊区的一个山脚下安营扎寨。

十几个人分了一个独立的工棚,里面一水儿的行军床,总比打地铺要强。据说襄阳周围山里有驻军,这让我莫名激动。有时候会突然一声巨响,李工也说是部队在练习火炮射击。

这里条件不错,我们是大工程队里的一个小分队,主要负责清理碎石。前面显然有正规部队对这座平头山动过手脚,估计是炸药炸的,还有硝石的残留味儿。

铲车把大面的石头都清理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干精细活儿,找平后填缝抹水泥。

老熊干过木工,会掌墨斗。他眼睛一瞟,用红色安全帽装上白石灰,迈着方步慢慢往下抖,脚下就出现一条笔直或者溜圆的线。

我推着装满熟石灰的斗车跟着他,他一声不吭,我也一声不吭。他隔一会儿就习惯性咳嗽一声,吐痰的力道可以击落一只蝴蝶。

坡面找平差不多快结束了,老熊突然问我要不要回去一趟,说这里离荆州不远了,回去一趟,谣言就会不攻自破。他的表情,好像在说一件讳莫如深的事情。

我不应他。他看了我一眼说,好,就当我没说,免得弄巧成拙。

他把安全帽剩下的石灰倒在线的尽头,帽子在地上磕了三磕。

说也奇怪,到了襄阳我就闻到一股家乡的味道。

襄阳人爱喝黄酒,当然也爱吃牛肉和牛的一切。我爱襄阳的一切。

李工很快就找到了租书店——华中希望读书社。那时候手机上不太能看书,租书摊还是蛮多的。李工先是挑了一本《兄弟》,上下合集,他像挑白菜一样掂了掂,放下《兄弟》,换了一本《檀香刑》。

我摸了本《射雕英雄传》,有点犹豫不决。这本我看过,余味非常好,想重温一遍。有时候我觉得我和黄莺的性格像郭靖和黄蓉,黄莺活泼,我表面木讷,心里像油煎。

李工推荐我看《天龙八部》,我说八部在襄阳看不完吧,李工笑着说,八部不是八本。

就这样,我们租了书,找了个路边馆子吃饭。一进去,苍蝇集体起飞欢迎,我们落座,苍蝇也落脚,不过在这家吃到了好吃得要死的牛杂面。

因为太辣,李工要了一铝壶黄酒,那种烧开水的铝壶,倒出来的是乳黄色的浓稠的米酒,甜中有酸、酸中带甜。我们就用小玻璃盏一口一杯,不一会儿喝得手脚发热,舌头就管不住了。

李工面红耳绯,一脸弥勒笑,说,当年孟浩然夸襄阳出好酒,当昔襄阳雄盛时,山公常醉习家池。说着他从桌面上我的烟盒里抽了一根烟——他平时不抽烟,只是兴之所至才蹭烟。我已经成为标准烟民了,口袋里可以没钱,但得有烟。

我抬起头吹出一口烟来,觉得这到处飘荡的生活真好,尤其是遇到了李工,一个蛮聊得来的人。

李工猛抽一口,呛得咳嗽,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他望了我一眼,又好像躲避我的眼神,转向门外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努力捕捉他诗歌里的言外之意,李工停了一小会儿,说,熊立文,人这一辈子,其实很无奈的,你拥有的东西,并不会永远拥有,有的时候,一定要珍惜!

我认真点头,眼睛也有些发潮。他点中了我的要害,或许我们有共同的要害吧。我的脸一下子就暗沉了,举杯敬李工,自己先干了。

李工又恢复了松软的笑,回到当下说,熊立文啊,你看了那么多金庸的小说,你最喜欢哪个人?

当然是郭靖!我脱口而出。

李工没有马上说话,低垂着眼独自斟酒。

壶见底了,他让老板娘再温一壶,叮嘱她扔几颗话梅进去,然后温和地望着我说,熊立文,你喜欢郭靖没错,那你是因为他有个黄蓉才喜欢他呢,还是因为他这个人有意思才喜欢他?

我从没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郭靖看着让人放心。尽管是小说里,但我还是觉得有个值得信赖的人好,以他为坐标看,各色人等就很清晰了。

我正想回答李工,他却自个儿说,一般人看书,都不自觉代入自己,比如假定自己是郭靖。

我笑了笑,如果我是郭靖,那得有个黄蓉。现在黄莺在哪儿呢?一想到这里,我眼泪忍不住直冒。

李工见我情绪起伏,笑着问,哪句戳中你的泪腺了?

我低头弹烟灰,不接他的眼神。

武侠人物,不可当真!李工见我似针扎的皮球,拿起铝壶给我将酒倒满,举杯邀我,两人闷闷地干了。

他转了一下空玻璃盏说,我觉得乔峰这个人不可概念化,不仅仅是大英雄这么简单。说完眼神挑起来,看我的反应。

我没什么反应。我对金庸小说的涉猎从《雪山飞狐》开始,因为当年晚自习放学很晚,《雪山飞狐》电视剧我没有看到结尾,一直耿耿于怀。乔峰我听说是个英雄,但我没有会过这位英雄,《天龙八部》书和电视剧我都没看。

李工借着酒力,要把憋在心里的话倒个够,我只有跟着点头的份儿。他接着说,我觉得金庸在设计乔峰这个人物时,相当狠,父母、养父母、恩师统统死光,还被栽赃是凶手。这还不够,还要让苦难中的灵魂伴侣阿朱……说到这里,李工突然意识到什么,及时收住话题说,不剧透了,你自己慢慢看吧。

他这一刹车,反倒显得很不寻常。我望向他,他又喝了一杯酒,接着说,不过,阿朱的死,真的折磨了他一辈子,他一直走不出来,换了谁也走不出来。

乔峰或许压根就不愿意走出来。

我低语。李工这一说,不小心触及了我的敏感神经,我又泪眼婆娑。

黄酒度数不高,却不知不觉地上头,李工好像也上了头。我们两人一度相对无言,可也不想起身结账走人,就是那种再不说点实质的就对不住此时此刻,我们的友谊就止于酒肉的感觉。

我不甘起身走人,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操起《天龙八部》随意翻。

李工往后仰靠着椅背说,人生无常,活下去总要有个目标。乔峰后来的行为,我觉得缺乏逻辑支持,他的身份焦虑其实每个人都有。那时候是大宋,现在放大了是世界,是中国在世界的位置。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总觉得这跟他那本烂掉封皮的书有关。

李工自己饮下一杯,问道,你知道明天的早餐在哪里吗?

我知道李工问的不是明天早餐的就餐位置,他话里有话,就像说梦醒何处一样。他的问题虽然奇怪,却又每每扣住了我,我尽量不去想这样的问题,可这样的问题总是纠缠我。

李工情绪激动地继续说,我不希望永远在铁路沿线跑来跑去,我打算年底考研,一定要考上。

人和人的想法真不一样,我想眼巴前我能够一直在铁路上干下去,也是不错的。夸张点说,是铁路救了我,铁路把我多余的精力和想法都耗掉了,如果不是跟着熊叔出来,我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疯掉。

李工应该是喝多了,他喝多了眼睛就亮。他目光如炬地看着我说,熊立文,你还挺年轻,可以慢慢想自己要干点什么。他举起杯子继续说,对了,你不是说要复读的吗?

我说,是的,我是打算复读。

不要只说是的,你一定要当真去做,我看你是块读书的料!

我敬了他一杯。他不再沉郁,转而笑了,这让我也很开心,好像我们在目标上达成了一致。

我们喝了一壶又一壶,那种感觉不是醉,就是世界朦胧内心温暖。谁也不想从那个状态里出来。

起身的时候,李工问我,是乔峰的酒量大,还是我的酒量大?我知道他已经醉得不轻了。

天色暗下来,我俩打了三轮车回工地。在路上我翻看李工的《檀香刑》,他翻看我的《天龙八部》,他还嘀咕说这都是快二十年前看的书了。我知道李工把金庸的十几本书都看过了,他已经修完武侠,开始修比较难啃的文字。

我随手翻到《檀香刑》里的一页,刚好描写首席刽子手赵甲,他杀人技法娴熟,赛过庖丁解牛,看得我心惊肉跳。手机刚好振动起来,我一看是黄莺。

在隆隆噪声中我接通电话。黄莺说,文子!文子!你在哪儿呢?她拖腔拖得我心潮起伏。

我说,我在襄樊。

她说,知道你在襄樊,我来襄樊了!

她那个腔调,全没初来乍到的拘谨,好像黄蓉到了襄阳一样蛮横。

我惊异地问,你在哪里?

她说,好梦快捷酒店!

我问,你怎么总住好梦快捷酒店?

她说,全国连锁的嘛,还是五折会员价。

我哆嗦起来,黄莺的声音让我兴奋,以至于颤抖,像条巴甫洛夫反射狗。

我叫停了一辆三轮,跟李工说,你先回去吧,我去见一个朋友,晚点回。

李工憨笑着说,女朋友吧?

我嘿嘿笑了,让他把我那本可当枕头的《天龙八部》先带回去。

天黑路生,我终于在黄莺的指导下,在一片荒芜处找到了那家好梦快捷酒店。

酒店的气味比较复杂,说不大清楚。我七拐八拐,在走廊尽头找到那个房间号,敲门前下意识望向走廊尽头。窗外是一片幽蓝的湖水,反射着一片静谧的光。

半敲半推,门就开了。我怯怯往里走,以为走错了房间。

黄莺背对着我,她陡然转身一笑,露出调皮的虎牙。我差点没认出她来。

她把头发剪成了寸头,穿着热裤,左右各露出半个屁股蛋。

我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她走近我、抱住我、盖住我,我才透过气味肯定是她。

她很开心,叽叽喳喳地说军训刚刚结束,皮肤晒红了,头发怕军训麻烦,就给铰掉了。说着说着还哭了,问我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

她的泪水和我的汗水混着,两摊水倒在了床上。我忙碌了一阵子也解不开热裤,她还在给我说离别的新鲜事,在翻盖手机里翻着军训的照片。

看着她那英姿勃发的样子,我的手还在忙乱。她噘起嘴说,我要美白!我说,怎么个美白法?她说要什么浓什么霜,我记不住。她说,你真小气,我买手机还找人借了钱。

我拿过她的手机仔细看了看,不知道它有多豪华。我曾暗暗发誓要对她好一些的,可是一到用钱就舍不得。她又说了好多杂七杂八的,我被她机枪似的话语弄得晕晕乎乎的。

这次比较糟糕,我们还没进入状态,门就被踹开了。几个人进来,有人居然还举着枪。

这么点误会,用得着枪吗?

我正纳闷,前面一个人已掏出警察证,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熊立文。他们二话不说,把我反扭着推了出去。

我扭头,用余光看黄莺出来没有,我担心她。直到警察都退了出来,也没见她出来,这更让我纳闷。

在派出所,就我一个人,我一直流汗。

没看见黄莺,他们应该是分开审问。

警察有便衣有正装,围成弧形,连夜突审的架势。

一个正装警察前倾一步,用襄阳话问我是哪儿的。我说我是公安的。他绷紧脸吼起来,你脑壳被酒烧坏了?开什么玩笑?

旁边穿便衣的警察一直靠墙,他起身说,我来问!我来问!

我怎么有心思开玩笑,我严肃地告诉他们,公安县地图像个男人抱着腿坐在那里想问题,公安三杰也是名留青史。

从口音我推测,便衣警察来自公安县。他问我哪天从公安出来的,我告诉了他。他又问我最后一次见到黄莺是什么时候,我说就是刚刚,在旅馆里。

他们都面面相觑。穿制服那位又大声说,你款(胡扯)鬼话,你放老实点。

我很老实,知道的都不假思索回答了。他们反复问的,就是我跟黄莺最近的事情,同样的问题绕回来再问,希望发现什么破绽。

因为我如实回答,他们应该什么破绽也没有发现。从语言里得不到什么,他们要采样。

是熊叔来领我回工地的。

刚出派出所,老熊就给了我后脑勺一巴掌。他说,你狗日的喝了多少酒?现在还能闻到酒气。

我说,款鬼话,酒早就醒了!

熊叔又说,你个狗日的好有钱,还给黄莺妈寄钱。

我说,寄钱怎么了?

他说,不寄钱,警察能够找到这里来?幸亏DNA冇(没有)对上。

我被弄得一头雾水,但我隐隐知道黄莺出大事了。

回到工地,有人说几天没见我了,干吗去了。熊叔说派我回去取了点东西。没有人再怀疑我什么,一切像没发生过。

那天别人都在聊天甩扑克,我和李工坐在工棚外面的一个铲斗车上。我望着削去一半的山影。

李工说,这个平出的场地,要盖一个豪华的车站。我说,又是提速?李工说,那可不是一般的提速,比那个要上一个档次。

李工借着话头,给我普及了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的火车大提速,说全国火车从平均时速四十八公里提到了现在六十六公里。我说,提得不多啊。李工说,这是平均时速,最快的京沪动车达到二百五十公里,接下来上高铁,可以达到三百五十公里。

见我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举了个例子说,三百五十公里什么概念?就是飞机起飞离开地面时的速度,如果给火车加上翅膀,就飞起来了。

李工这么一比喻,我就假装兴奋,说,太不可思议了。

火车能不能飞起来,我不是很关心,我有个问题想让李工给我出出主意。李工问什么问题,我说我现在还是挺缺钱的,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读书、赚钱两不误。

李工没有急着回答,把腿肚子上的大黑蚊子拍成肉饼,弹飞了才定定地说,我给你出个主意,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读书的,你看我考研,就不需要去学校读书,全是自己买书自己看。

我点头。李工接着说,高中那些课程,你应该都通学了一遍,复读无非就是多刷些题,再攻克一些高精尖难题,往上提分,是不是这个情况?

我频频点头。李工继续说,所以,你边打工边自学,再请假参加几次调考,请不开假就不参加调考,只参加高考,这样就两不耽误。

我不想去面对过去的人和事,骗说我已经错过了报名时间,问李工有没有路子,在老家帮我报上名。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李工虽然跟我有两个月交情,但还不至于好到可以帮我办事的地步。

李工一口答应下来,好像学校是他们家开的。结果也非常满意,他跟老家的中学太熟了,几次电话沟通,交了些证件就办妥了。

我们一起去了趟新华书店,我买了一批黄冈的考题集。其实我们荆州的学子也挺厉害,只是不像黄冈名声在外。

李工买了新版的《形势与政策》,他说这个知识要与时政结合,每年都在变。

书有了,我却无法安心看书,下身开始发痒,一挠再挠,整个腹股沟都是。

虽然过了三伏天,天气依然炎热,襄阳大南边被山挡着,风进不来。

工地上毫无隐私可言,大家站在一排水管子下面冲澡也冲凉。每次我洗的时间最长,还用井水冰镇,镇完就没有那么痒,停了冰镇,很快又火烧火燎,更难受。一个人占水管太久,又怕引起别人怀疑,挺为难的。

睡不着时,全神贯注地痒,经常辗转反侧到天明,真有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难受。晚上没有休息好,白天在工地上就半睁眼干活,非常危险。

工地有个小张,年纪跟我差不多,他发现我浑身不自在,笑我不要随便在外面乱找。

我很生气,推搡了他一把。我们扭打起来,在滚烫的地上煎鸡蛋。

他比我壮,不一会儿就骑在我上面,还把我的脸捺在地面。我感觉整个脸皮要和地面融为一体了,烫得麻疼,可也挣扎不得。

大家见我俩拼死亡命地打,赶紧上来拉扯。李工出手很准,把小张按我头的手往旁一拉,又把我上身一提,加之其他人采取强制分离措施,我俩就剩干骂了。

我坐在大太阳下,觉得自己像条野狗,当着大家的面哭起来。李工抚着我的肩,把我带到一边,解了我的窘。

一次干活中,李工约我去小解,我冲着一棵野草开尿,他侧面看我的,我下意识侧身躲,他说别动别动,让我看看。我不动,脸憋得通红。他看见了我惨不忍睹的一面,脸色平静,像个老中医,拍了一下我的肩说,出门在外,要注意个人卫生,勤换内衣勤洗澡,别图省事拿别人毛巾用。

晚上冲完凉,李工递给我一个药膏。我走进黑夜里,偷偷抹在瘙痒处,一丝丝清凉扩散开来,整个世界清静了。

那晚我睡得很香,比吃了什么都香。没两天,痒面收缩在几个点上,最终我将它遗忘。

四  无为

吃完中饭有一小时午休,老熊没休,他把七八个人叫到一棵树下。他先吐了一口快痰,鼓了鼓腮肌说,我们得去补台,这是个机会,我抽调你们几个体己的去,下午就出发。

说完老熊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红塔山来,迟迟不点,等我们提意见。

我们谁也没有意见,就等他发话。老熊用力拨打火机转轮,多次猛吸,把烟点着,腮肌抖动了几下,说,好,那就这么办,收拾一下东西。大夏天也没什么收拾的,个把小时后就出发,晚上到无为,我现在就去买火车票。

我听得云里雾里,老熊已经看不见了。我问李工什么意思,李工说在安徽无为机务段,暴雨把挖好的坑道冲垮了,接活儿的工程队不知怎么出问题了,人力跟不上。那边都在长江防汛,找不到人,包工头认识老熊,让派人去支援。

我们一队人从襄阳上了火车,差不多晚上八点,跟当地工程队接上了头。

对方包工头是个尖下巴,嘴唇上还留了两撇小胡子,个头高、眼睛鼓,好像刚出塘的龙虾,神气活现。他热切地摇着老熊的手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要请你们好好吃顿饭!

吃饭的地方就在工地食堂,他们专门去市场买了几样河鲜,请食堂大师傅单烧的菜。有韭菜炒螺蛳、蒸小龙虾、双椒烧江、杭椒鸡蛋、剁椒芋头、霉干菜煲苦瓜,还有香干臭鳜鱼,做法讲究,十几道硬菜闪闪冒着油光,一点也不含糊。

在食堂里,我遇见了我叔,他正光着膀子,专注地清理一条鱼的内脏。我吃了一惊。

我叔像不认识大家,只是埋头清理鱼。老熊说是他安排我叔过来干活的,这边工头是老熊的熟人。我占用了名额,所以熊叔就安排我叔到别的工地去了,他只晚我几天出来。

这倒很正常,只是我叔也出来打工,我担心那些虾子怎么办。

老熊没客套,从李工背包里掏出了几瓶高度白云边,湖北特产,说是远道而来,给尖下巴解乏,算是见面礼。

尖下巴也备了几瓶弋江大曲,地上还有没开封的盒子,里面全是酒,说是给我们接风。

双方喝酒成了正事,彼此礼行周到,你请我敬,好不热闹。

起先快到地头时,老熊叮嘱我,行事要像刚毕业的学生,收着点,让人无戒心。我就是个刚毕业的高中生,没人会在意我。

尖下巴敬酒后,我们一个个起身分头回敬。

李工先是随大溜喝了一圈,后面盯住了尖下巴,还有他旁边的一个光头,这两个人看上去像说话算数的。老熊慢慢就被他们忽视了,这大概就是他要的效果。

我喝了不少凉茶,起身去厕所,老熊也跟着出来。借着嘘嘘的声音,老熊临阵指导说,该你出奇兵了,你就干一件事情,死盯着尖下巴,一直敬他酒,把他喝倒为止。

从厕所回去后,尖下巴端起三两的杯子敬老熊酒。他说在紧急关头,熊老板带队前来援助,像不远万里的白求恩。

比喻不通,但我们都懂,他要给老熊上硬的了。老熊半眯眼觍着脸笑,前后微晃,显得不胜酒力。

见状我拿起杯子凑上去,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就先干为敬,一杯酒进肚了我才意识到,我的酒量原来属于五虎上将之一。环顾老熊带来的几个人,都是酒量大的,我能入围,少不了李工在老熊面前荐言。

我的杯口总是低尖下巴三分,大哥前大哥后地叫。老熊也不忘递烟,一杯酒扯来扯去,浪费了半杯才进肚子。

光头那边被李工缠住,已无救驾机会。尖下巴几次摇晃推辞,都被老熊勾肩搭背拉回去。

我以两杯兑一杯的诚意陪酒,尖下巴见我酒风老实,有几分感动,就一杯杯跟进。

这酒喝得急,我还是有些反应,就觉得眼前吊顶直线不直,拿东西也差那么几分准头。去拿自己的杯子却碰倒了,还被罚了三杯。

尽管是一对一,我还是比尖下巴多喝不少,有了浑身胀开的感觉。我稍犹豫,起身去了洗手间。

喉咙要吐不吐,东西一阵阵上涌。我担心后半程受不了,就抠了舌根,全部吐出,吐得眼泪巴撒的。

这时候尖下巴也来了,他扶着墙进来的。

我有点不好意思,要是他看见我吐,多没面子。没想到尖下巴也怕我看见他吐,自己钻进蹲坑,关起门吐起来。

我从洗手间出来,踩着棉花垫走过一段空地,接到了黄莺的电话。她在嘤嘤哭。

我大吃一惊,又喜出望外,我就不信她出事儿了。我急问,你在哪里?她说,好梦快捷酒店!我知道她到无为了。

我望了望食堂的灯光,给熊叔打电话,他半天不接。我怕我再上酒桌就被缠住出不来了,尖下巴已经被拿下了,李工还在场面上,打扫酒局应该问题不大。我带着几分侥幸跑出了院子,打了一辆车去找黄莺。

我的腿在出租车上乱抖,眼泪在打转。我担心黄莺遇到什么大麻烦了。

好在出租车司机知道,整个县城只有一家好梦快捷酒店,开在一所职业技术学校旁边。远远就看见每小时二十五元的钟点房广告。

我很快按照黄莺提供的房间号敲了门,可一直没人开门。我慌了手脚,耳边还留着她嘤嘤的哭声,连忙打她电话。那头一直没人接,我正想挂,她的呼吸声来了,好像带着哈欠的声音说,你到了没?

我说,我到了,敲门你怎么没听见?

她说,屋里空调坏了,又热又闷,我在酒店后面的树林里乘凉。这时我才发现我已浑身汗湿,像刚从水里爬起来的水猴子。

我连忙下楼,身体还不自主战栗,那种熟悉的激动,值得期待又带些紧张。

楼后有一片水杉林,笔直高大,里面黑咕隆咚看不清,地面湿滑,耳边有凉风飕飕。

我在树林里四处寻找,没有发现黄莺。拿出手机来正要打,一个声音在身后叫:我在这儿呢!

我扭头望去,只见黄莺穿着一身白裙,坐在公园凳上。我走近了才发现,她的头发变长了。这才多久没见,她的头发长得出奇,这让我吃了一惊。

她坐在我腿上,像个树袋熊,把胳膊挂在我脖子上,抽泣起来。

我感觉哪儿不对劲,她给我的全是陌生的气息,却又跟我特熟。我也用特熟的语气迎合说,你怎么啦?见了面应该高兴,哭什么呢?

她不说话,扭头伏在我肩上继续哭。

我抚摸她的头发,凉凉的。我说,你现在还热吗?要不我们回房间吧!她还是哭。我说,别哭了,说不定空调又好了呢?这种酒店的设备不都这样吗?她说,好吧。

我们一起回到房间,我端详着她,她始终微笑着,像个等着拍照的模特。她以前都猴急猴急的,这次转换风格了。我咂摸出情人分开一段时间,见面后总会有些陌生感的,只要再那么一下,陌生感马上就没有了。我希望快点消除这种陌生感。

我浑身混着酒气和汗味儿,就像沤馊了的剩菜,味道实在影响接下来的活动。我说,我先去洗个澡。她点点头,头发长了,反应也柔软起来。

我一边洗一边在想,我应该问问她痒不痒,这个问题有点风险,可还是要问。我对天发誓,我是纯洁的,绝不会从别的地方给她传染细菌。我觉得她应该也只有我,无论如何,哪怕她还有其他的,我们好聚好散,但需要注意个人防护。这个事情就是很难公开谈论,弄不好我们将就此别过。

我一边洗一边想,情绪平复下来,酒劲也过去大半。等我包着浴巾出来,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我还轻轻喊着黄莺、黄莺,可没有黄莺的回应。

这是个普通的长方形标准间,没有任何其他多余的空间。窗帘那边也看了,床板四周是封闭的,她也不可能开玩笑钻到床底下去。

我慌乱起来,浴巾掉在地上,裸身映在穿衣镜里,像只大马猴。我连忙给她拨打电话,可一直忙音。我胡乱扯上衣服,想她没准嫌热又跑到树林里去了,眼下空调确实是坏着的。就这样,我又跑到树林里,又回到那个凳子上,那里空无一人,一股森冷的气息包裹着我。

我在树林里喊黄莺、黄莺,树上有只鸟在叫,好像真是黄莺在回答我。

这时手机响了。我惊喜接起,脱口而出,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一个男人反问我,是老熊的声音,嘴里像含个萝卜。他严厉的声音飞来,像武林高手射来的四枚飞镖,一下把我定在那里。

我一声不吭等他发话。他大声吼起来,妈的,屁用都没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关键时候你给老子死哪里去了?

我说,见黄莺。

他说,黄莺死都死了,你找死啊?

我浑身一哆嗦。我不相信这是真的,除非我亲眼见到她的尸骸。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我马上回。他说,你回来有个牛卵用,散都散了。

我们帮尖下巴完成了机务段抢修工程,在返程的火车上李工说,过来帮忙是小事,老熊的关系都在鄂豫,这次想趁这个机会渗透到皖。那天喝酒,就是想把尖下巴彻底喝倒,第二天就只有老熊带人去上工。干我们这种粗活儿,技术含量不高,但一定要指哪儿打哪儿,关键时候不能掉链子,别人就认你了。老熊在铁路上认识很多工段的人,他都是靠抓住补缺的机会才渗透进去的。

经李工补课,我才算是弄明白,原来喝酒不仅仅是喝酒,我叔没准是老熊提前派来卧底的。

难怪老熊对我意见挺大,他煞费心机,我们却只是出了一次苦力,没有完成鸠占鹊巢的任务。

李工懂人情世故,却一点也不世故,还是个挺懂得生活的人,喜欢借工作机会游玩一番。离开无为前还有半天闲暇时间,他带我去长江黑沙洲看江豚。

我到江边一看,那不就是江猪子嘛,我小时候在荆江游泳时多的是。

他说,你现在还能看见吗?

我想了想,确实不多见了。

他说,这个东西已经濒危,能看一眼算一眼。白豚灭绝了,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说,看不看又有什么稀罕的。

李工的表情变了,只眨巴眼。他转了个身,一直眺望远方的江面。

人间各有不爽,李工心里藏着不愉快,我没有问他为什么。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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