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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5年第8期 | 青夏加尔:月光,镜子和不速之客
来源:《山花》2025年第8期 | 青夏加尔  2025年08月21日09:02

青夏加尔,贵州水城县人,彝族,作品见《滇池》《厦门文学》,曾获得泥石流文学奖主奖。

昨晚的第一缕月光伪装成一条蛇,悄悄溜进我房间,我佯装睡着,故意打鼾,鼾声惊得它四处逃窜,有几 次还触到了我裸露在被子外的脚,刺骨的冰凉沁入肌肤,令我怒不可遏。

我决定酝酿一个像刀子一样锋利的眼神,直击它的七寸。

可惜,真是可惜,我蓄力就要爆发之时,一团厚厚的云挡住了月亮,房间的蛇顿时消失不见。我盯着那团不识趣的云,收敛神色,挤出一缕笑容。

我不再是我这件事,我打算对谁都不说,它太过虚妄,说出来应该也没人信。

次日清早,窗外响起布谷鸟的鸣叫声,我有十足的把握,它是夜鸹子伪装的,这样想的时候,我香甜地睡了个回笼觉,顺便做了个梦。

那个梦和真的差不多。

一个女人对我说,她昨晚在楼下的香樟树底乘凉,吃了很多西瓜。原本,她是带了《云村往事》和一大包香瓜子下去的,准备嗑着瓜子等月上中天,就打开书慢慢地看。

她在我之前的梦里说过她患有眼疾,说出来让人难以置信,所以她只在梦里说与我听。她说,她只有在月光下才能看清书上的字。也只有在月光下,才能感受文字的神性。那些字被月光浸润过后,再捞出来,圣洁,缥缈,读起来如口齿噙香。若在白天看书,字像一潭死水,无趣得很。因此,她白天经常对着书本发呆,不只是书本,还有窗外。她说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每天月亮出来,唯有月亮才能唤醒她即将枯死的心。

她说,她在香樟树下把瓜子都快嗑完了,月亮还没爬上山头。有一个戴着草帽的瓜农恰好路过,说他在附近,用开荒出来的地种了西瓜,又沙又甜,不信吃几块试试。说完,瓜农把西瓜劈开,胡乱塞在她手里,就跑没影了。

她由于吃了太多的西瓜,半夜起来上洗手间,抬头照镜子的瞬间,发现镜中空无一人。她问我,昨晚半夜去哪里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被一条月光幻化的蛇缠住了,她就神秘兮兮地接着说,小心窗外的月光,诡谲得很。

说完,她狡黠一笑,说她已经把家里的镜子全部藏了起来,以后,我们不会再相见了。就在我以为梦就要醒了时,她又折回梦里,说如果觉得无聊,就去小河边有几块石头的地方,帮她看看,那个每晚都要去河边放生的女人还在不在。

我拉开房间的门,看到一个陌生的小男孩站在门口,他瘦巴巴的,看到我打开房间,眼里闪过一丝惊慌,手足无措的样子。

妈,他喊。

嗯?

我要离家出走。他说。

为什么?

我要去把妹妹找回来。

你哪里来的妹妹?

就有,就有。

我没有想起他口中的妹妹,我猜是他编的。我说,去吧去吧。

他愣住了,有些不相信我的话。我心想,多可怜的孩子啊。随即,便让他走出了家门。

我像在这屋子里生活了好多年一样,坐在桌前翻开《云村往事》看了起来。我想起清晨的梦了,这是梦里的女人经常带到月光下看的书。书中以云村为背景,写了很多看似独立,却又彼此关联的小故事。

大都与梦和幻灭有关。

天黑了,我想起梦里的香樟树,下楼去晃悠一圈,除了几棵枫树银杏,什么也没有。不过,倒是闻到一股浓烈的花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夜来香的气味。在我很小的时候,邻居家院门口的地里种了两棵橘子树和一棵夜来香。一个秋月迷蒙的夜晚,从橘子树下走过,我闻到了夜来香的气味,头晕晕的,像醉酒一样。夜里,有好几个携着夜来香气味的梦在追赶我,我夺窗而逃,跑到一片荒原,感到自己有着和荒原一样的悲凉。我那时还小,就生出了成人的忧思,这不是好兆头。

岁月绵长,我已经学会不再被夜来香的气味醺醉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决定整宿不眠,我不喜欢被梦追逐的感觉。

月亮爬上树梢,想起梦里那个在月光下读书的女子。我上楼把《云村往事》带到月光下读。

我明明记得白天读的是一篇《云之上》,里面说一个外乡人来到云村,走累了,在一棵树下歇息,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姑娘托他去找梦主,请她续梦,后来他猛然惊觉,那个造梦姑娘多年前已经在他的梦里辞行,说要去江南走走,到时候带一壶杏花酒回来,就埋在云村深处的桃花树下,等着他来取。等我在月光下翻开书的时候,发现在目录中找不到《云之上》,倒是有一篇《云之下》,说的是两个女孩在一条秋虫长鸣的田埂上相遇,夜幕下的她们看起来很像,名字也相同,实际上却是不同的两个人。

那晚,淡月疏星,错落的梯田从她们眼前向下延绵,延到远山脚下。

一个说,真是奇怪,我在安吉旅游,白天穿过长长竹林,回到林中的客房,简单洗漱后,在小院中的秋千摇椅上小憩,片刻的工夫竟然梦见你,我们毫无渊源呐。

另一个说,我在云村刚割完一天的稻谷,全身乏力,以为没有做梦的力气了,没想到,会梦到素未谋面的你。

一个说,有没有可能,我们是同一个人。

另一个说,如果我们是同一个人,那么到底是谁在做梦?

两个人同时沉默,后来她们绝口不提做梦的事,改成聊其他的,竟是十分相契。

再后来,事情变得诡谲起来,她们还不知道,原来她们都不存在,是彼此幻想的,不过那是后话了。

还有一篇叫《当时明月在》,写的是一个人莫名其妙收到几封信,信中提到一个从云村出走的人,叫青幺。青幺说,她曾经居住过的山谷,只要你的念是真的,万物皆可幻化。

她的幻想中,她有一个哥哥名叫青泽,他陪她一起看山中明月,最后四处流浪去了。而此刻我看到应该是《当时明月在》的标题却变成了《山中》,写的是青泽和楚若在山中的日常。他们在冬季初遇,次年七月,楚若从江南带着古琴来,说要教青泽弹琴,青泽在凝视楚若双眼的一瞬间,答应了。

青幺这个人穿插于小说的始末,不过是闲笔,可有可无。

小说淡若清水,直到结尾处才略微令人震惊。说的是,一天晚上,青泽去溪边焚画,喝酒,抚琴。在溪边沐浴月光的楚若,听到一阵泠泠的琴声,慌乱穿衣的声音惊动了青泽。青泽痴痴地看着月下,立在溪水中的楚若,终于,他握紧酒瓶,往溪石上一划,破碎的玻璃碴子在月光下逃窜。青泽扬起破碎的酒瓶参差的缺口朝楚若胸口刺去。

“青泽,你疯了吗?”楚若发出痛苦的声音。

月光下,青泽惊愕地看到楚若胸口的血淌下来,融入溪水中,泛着银色的波光,涓涓而流。他茫然地看着楚若,楚若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声音已经轻不可闻。青泽看着楚若在他眼前慢慢地变得模糊,透明,最后消融在月光中。他扬了扬手,手中空无一物,转身再看溪石边,破碎的酒瓶,焚画的灰烬,伏羲式的古琴,已然不见。青泽感到一种悲怆,原来自己也不过是别人的幻象。

故事看到这里,我合上书,特意看了一下书的封面,几朵桃花飘飞在月光下,署名:青夏加尔。这个名字让我顿生似曾相识之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乌云遮住了月亮,书中的字变得模糊起来。

我回到屋里刚坐下,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我打开门,是一个男人,凌乱的头发,凹陷的眼,看着有些面熟。

我问他找谁,是不是敲错门了?

他说这是他家。

我忍不住笑了。他怔怔地看着我,然后说,对不起,我不应该离家那么久才回来。

我说没关系,就坐下来接着看《云村往事》。不出所料,书中的篇目又变化了,和月光下的篇目出入有些大。我起身去照了一下镜子,想问镜中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镜子里空空如也。

她说我们不会再相见了,原来是认真的。我也打算把镜子收起来,找个地方藏好。藏在哪里呢?我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先不管了。我把卸下的镜子拿出去时,与进来的男人撞了满怀,他诧异地看着我,说,好好的镜子,你卸它干什么?我歉意一笑,说,这块镜子,有问题。

我把镜子放入床底,我想,没有比床底更适合放镜子的地方了。

男人问我他的衣服怎么不见了?还有洗漱用品,他记得还有一副拳套,沙袋,怎么关于他的一切,都找不到了?

你再想想呢,说不定你走错了,你的家可能不是这里?

我知道你一定恨我,心里驱赶我,我的一切东西你都要清理出去。男人说这话时显得有些愤愤不平。

他接着说,我其实也很难,为什么你就不体谅呢?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不发一言,心里却忍不住嘀咕,你这个不速之客,话怎么这么多?

他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家中的两个孩子去哪里了?

我想了想,孩子?对了,我是见过的。我告诉他,孩子出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有可能很久,有可能明天,谁知道呢。

他说,哦。然后接着满屋去找他的东西。

我觉得他应该是梦里那个女人的丈夫,想到此,我不由得同情起梦里的女人来。

我忽然感觉无聊,想起女人说,如果无聊,就去河边走走,看看那个每晚都要放生的女人是否还在。

我一步一步退出房间,轻轻把门关上。河在哪里呢?我问楼下牵绳遛狗的阿姨。

阿姨说,我留意你很久了,每到朗月疏星的夜,你都要到楼下的石椅上看书,而且是同一本。我很纳闷,一本书看三五年都看不完,到底是什么样的书?

阿姨,你还没告诉我,附近的河在哪里?

河在桂花下面,闻着花香就找到了,如果没有香气的指引,你是找不到的。阿姨诡秘地说。

我吸了一口气,满鼻都是浓郁的夜来香,哪里能闻到桂花的香气呢?显然是阿姨不肯与我说实话。

我告诉阿姨,河在哪里不重要,我不过是打发无聊的时光罢了。

阿姨说,无聊是一种病,比梦游症可怕,梦游的人不会觉得无聊。说完,她有些同情地看着我,说河在小山坡下面,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往下走,没几分钟就能闻到桂花的香气,顺着花香的味道就找到了。

月光极不情愿地照着小路,以及路旁的菜地,偷菜贼也显得漫不经心,随手拔了一棵杉树下的萝卜就走了。

迎面走来的姑娘拦住了我,问我她手中的花香不香?我还未作答时,她又说,是桂花呢,准备回去放插瓶里的。我欠身让她走过,对她说花很香。

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随后走入朦胧的夜色中。

我在河边的桂花树下站了很久,我在想为什么女孩手中的桂花散发出的不是花香,却是酒香?就在我几乎遗忘前来小河边的目的时,我看到了梦中的女人所说的,每晚都要来河边放生的女人。

女人埋着头,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从她屈蹲着显得有些吃力的样子,能看出她是微胖身材。月亮再次躲进云朵里,河岸边的女人更模糊了。我往前走,从桥上绕到对岸,来到她身后。

我在她身边的石块上坐下。女人怀里抱着一只盖着的小竹篮,她像是下了某种重大决心一样,深呼一口气,掀开竹盖,对着河水,一条长长的蛇从竹篮里爬出来,很不情愿地钻进水里,游走了。由于蛇在水里摇头摆尾的样子有些滑稽,我忍不住轻笑出声。

女人听到笑声,原本凄然的脸变得愠怒,我连忙道歉。女人看清来人是我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随后她起身去收拾身边的篮子,框子,瓶子,罐子。

我问她是不是每晚都要来河边放生。

她不答。

我告诉她,我认得她刚才放走的那条蛇,它是月光变的。而且,我还告诉她,在夜晚放生会适得其反。

女人这才停下手中的活,惊诧地看着我,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还没想好怎么应答时,女人又开始喃喃自语,说,难怪,难怪,孩子一直不见好转,我怎么就没想起这层缘故?

说完,她抬头看了一下月亮,有些恨恨地。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还是劝了两句,说更深露重,还不如在家睡觉,其实只要心足够虔诚,在梦里放生也是一样的—— 而且梦里的月光没法变成蛇。

女人说,你说得倒是轻巧,怎么你不嫌露重,每晚都要来对面的石头上发呆?

我想说,发呆的人以后不会再来了,但是这话不能轻易说。于是我告诉她,我家窗外有座山,山上夜鸹子的叫声惊扰得我无法入眠,所以才来河边走走。你看我在发呆,其实不是,我是在想另一个自己。

我劝她不要来河边放生,意义不大。与其把不相干的小动物放生,不如把自己放生,抛开枷锁,让内心自由。总之,我以后也不会来了。

她木然地看着我,随后起身弹了弹身上的月光,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回到家时已是半夜,不速之客还没走,不过没有再继续找他的东西了,而是抱着手机打游戏,神情专注。

我赶紧洗漱上床,迫不及待想要入梦。

我以为会梦见镜中的她,她会告诉我河边女人的故事,以及她以往在河对岸石头上呆坐时的心情。我没有想到会梦到河边的女人。

女人在梦里对我说,她是在生下孩子的第二天与丈夫离婚的,不要任何东西,只要两个孩子。现在她后悔了,整夜整夜悔得发疯。有人指点,让她去河边放生,就能解脱。她照做了,可是为什么生活还是一团糟?她恨透了这样的生活,她想结束这样的生活。她越说越激动,眼神空洞而迷茫。我努力装出认真在听,并感同身受的样子,却忍不住打起哈欠,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我合上眼皮。

醒来后,想起我是在女人孤立无援的倾诉中睡过去的,顿时觉得有些愧意。

傍晚我顾不上留意家里不速之客的动静,就赶到河边。她在河边蹲着,把桶里的小鱼一条一条放进河里。

我蹲在她旁边的石头上,看清澈的河水静静流淌,那个如我一般容颜的她在水中朝我盈盈一笑,惊得我差点掉进水里。我问她不是说好暂时不会见面吗?她说,昨晚她在桃花树下等我入梦,准备向我辞行,可是等了好久,仍然不见人影。后来她不得不胡乱地去梦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来打发时间,直到在一片鸟鸣声中醒来。

我问她想要去哪里。

她说,她有一位朋友,长得有些美艳,在柳州大良镇的小河边租了一套房子做豆腐。朋友每天把磨好的豆腐装在小小的三轮车上,配一个喇叭,走街串巷地卖。朋友不知从哪里打探到了她即将再次出远门的消息,大概是想起了当年她们一起流浪在深圳福田某条街道上的清浅时光。多么令人怀念呐!看着湛蓝的天,洁白的云,想起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天空一样辽阔高远。因此,朋友特意邀她去广西小住一些时日,说是为她安排了一间窗明几净的房间,白天游村,拿豆腐去换甘蔗,边吃甘蔗,边吆喝,顺便追忆两人曾经浪迹天涯的日子,晚上就让她坐在窗前专心写作。

我有些惊愕,她会写小说,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不用大惊小怪,以上所说是她废稿中的一个开篇部分,她一直不知道如何续笔,原本,她想刻画一个像卡门一样的女子。

所以,你要前往广西去寻找素材?

不,我打算去苏州,那是年少时最向往的远方。后来,我回忆起曾经在苏州生活的日子。记忆里那暖黄色的灯笼,挂在还未打烊的酒楼上,缓缓摇曳而来的乌篷船,飘出的悠扬琴声……真是让人怀念啊!

我最后不得不提醒她,是不是已经将自己的孩子和丈夫遗忘了?

她沉默了片刻,悠悠地说,人总得为自己活一次吧。

说到这里,我朝身边的女人看去,她手中的水桶已经空了,放出的小鱼在水中快活地游来游去,她盯着那些鱼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问她,旁边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情况?她说,这女人是她的同事,说起来有些可怜,只知道孩子刚生下来,老公就带着别的女人走了。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大女儿正值叛逆期,三天两头闹轻生,把她折磨得够呛。也是病急乱投医,才会听信江湖术士的鬼话,每晚跑到这河边放生。

对了,昨晚我原本也是想去梦里找你的,不承想,却是遇见她,被她絮絮叨叨说睡着了。

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她再次叮嘱我道。

我想了一下,也对,于是不再提关于放生女人的事了。

我问她《云村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月光下看到的和白天看到的内容差别会那么大?

她说,你是知道我患眼疾的,白天的时间我主要用来发呆了,是没法集中精力来看完一篇小说的,即使硬着头皮看完,也是过目便忘。不过,我确实感受到了那本书的奥妙,每次读,似乎都有细微的出入。我之前以为是月光捣鬼,故意篡改小说中的梦,梦是飘忽的,读着有细微的出入也觉得无关紧要,也就从未放在心上。

她接着说,那段时间,一些令人费解的梦总是牵扯着她的心。在一座破旧的大楼里,一个女人从长廊走过,走廊的护栏断了很长一截,一不小心很容易从楼道摔下去。她站在楼对面的山坡上朝女人招手,并努力想要大声地呼喊,提示女人小心身侧没有围栏的走廊,但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在焦急万分中惊醒过来。类似这样的梦很多,比如,她上了一辆公交车,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司机把车开到偏僻的湖边,才发现她露着真容,于是把她撵下车,便扬长而去,她同样从惊慌失措中醒来。那些梦敲打着她的神经,令她焦躁惊慌,直到看了《云村往事》后,她的梦好像也被月光过滤过一样。当她重回关于破旧大楼的梦里,呼唤走廊上的女人却没有任何动静时,她没有在焦躁中醒来,只是简单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往山坡下走去,并发现了大片大片的蔷薇花。蝴蝶在花中翩然起舞,她不由想起了自己欢快的童年时光,以至于醒来时嘴角还挂着幸福的微笑。

后来,她如法炮制,重新回到那辆满车都是戴着面具的乘客的公交车,再次被抛在湖边时,她克制住了内心的恐慌,不让梦境中断。她拨开杂草,来到湖边,天水一色的湛蓝让她陶醉,清澄的湖水倒映着一排枫树,数不清的殷红枫叶飘落在湖面上,湖水明澈得摄人心魄。所以,她从不去分辨一本书,不去想每次翻开都有略微的出入是不合情理的,相反,她觉得此书的魅力正在于此,在于它的变幻莫测。

就在我们针对《云村往事》讨论不休时,桥下传来扑通一声,好像是有人跳河。我们朝着桥那边看去,跳河的人并没有挣扎,而是顺流而下。快要经过我们眼前,旁边放生的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忙跳进河里去拽拉。跳河的是一个男人,他穿着长袍睡衣。

女人在水中扑腾了几下,微胖的身躯显得吃力,我心下一紧,也想跳进水里去拉女人。水中的倒影说,这水不深,你别添乱,放心,淹不死人的。

话说间,女人在河中站稳了,她奋力地把河中男人拖到河边,不停地摇晃男人的身躯,男人依旧双目紧闭。女人捶打着男人,号啕着,你毁了我,毁了孩子,怎么还可以想死就死?说完女人狠狠地扇了男人两耳光,企图把他扇醒。

女人的声音引来了几个梦游者的围观,女人朝他们求救,祈求他们救救地上的男人。梦游者听完后摇摇头,继续他们的梦游。

水花四溅时打乱了我的倒影,河面归于平静后,她朝我示意,应该说点什么了。

我对旁边的女人说,你把他放进河里吧,他已经不是你的丈夫了。他此时此刻是一条鱼,你要是再不把他放进河里,他才真的危险了。

女人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我说,他应该是在梦游,以为自己是一条鱼,所以就扑通跳进河里了,你要是真的爱他,就放他进河里吧。你阻止一条鱼回归水里,就是在阻断它的生命和自由。

不,我恨他。

他真的是一条鱼,不信你放水里试试。

女人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她拖拽着把地上的男人放回水里,果然,男人一到水中,立马像条欢快的小鱼,呼啦啦朝前游去,月光打在他身上,荡开一圈圈涟漪,我这才留意到那身睡袍是白色的,远远看去,他还真像一条白鱼。

女人刚开始脸色铁青,后来慢慢地变得哀伤,最后女人叹了口气,说早知道这才是放生的真谛,一开始就应该在月色的掩护下,趁着他第一次做梦变成一条鱼的时候,把他绑了扔进河里,放了他也放了自己。

我肯定了她的说法。

女人说,当初为了生存,月子里就出去摆摊,吃尽苦头,孩子刚开始还算乖巧懂事,每次撑不下去,就为了两个孩子咬牙。没有想到,最后,前夫成了仇人,指责她没有照顾好两个孩子;孩子成了仇人,指责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生下来。

女人说这些的时候,我留意那条鱼又游回来了,有时候还会在我们眼前停留一会,摇摇尾巴,眨眨眼,才又畅快地朝桂花树下来回游。我猜,有可能他喜欢闻桂花的香味。等它再次从我们眼前游过的时候,我指给女人看。女人问,我们说的话,它能听见吗?我说鱼怎么能听懂你的话呢?它真的就是一条实实在在的鱼。不要指望他能听懂,并施舍你以悲悯。

女人继续说她的悲伤往事,不过,从她逐渐趋于平淡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已经释怀不少。河中的鱼什么时候上岸的,我们竟都无所察觉。月亮西沉时,我们互相道别。女人说这个地方她再也不会来了,说完,她打了个哈欠,说好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我留意到她离开时并没有弹去身上的月光。

河中的倒影也朝我摆手辞行。我问她,真的打算重新去苏州吗?她并不十分肯定,说还没有具体想好去哪里,可能会去北方看一场雪,访一个旧友。

我再次问她,那个不速之客和孩子怎么办?她说归我了,我心里差点爆出粗口“归你大爷”。不过,修养极好的我,依旧维持着平日的从容,淡定地踏上了那条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小路。

我是破晓时分回到家里的,不速之客不知去了哪里。出于好奇,我把《云村往事》翻到最后一篇,这一篇叫《月光,镜子和不速之客》。我想,如果明晚在月光下去读,题目和内容会有多少出入呢?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慢慢去体会。    

不过,我已经决定,如果月光再次幻化成蛇出现在我的房间,我不打算撵走它,而是要将它豢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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