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天涯》2025年第4期|朱山坡 :向光明
来源:《天涯》2025年第4期 | 朱山坡  2025年08月20日06:45

编者按

小说《向光明》以孩童视角,铺展了少年光明在生存泥沼中奋力奔跑的轨迹。他带着重组家庭的沉重枷锁——瘫痪的继父、患病的母亲,将“跑”变成活下去的本能······作家朱山坡的笔触冷静得近乎克制,却让每个细节都带着刺:被刻意叫错的姓氏、饿极了啃生谷的狼狈、为12块钱自赔跑腿费的窘迫等等。当人们在他死后仍执着于“向光明”这个被他抗拒的名字,这个始终向着“阙”姓奔跑、向着生存光亮挣扎的少年,终究成了乡土间一道沉默的伤痕,映出人性的复杂与生活的残酷。

今日,我们全文推送朱山坡的小说《向光明》,以飨读者。

向光明

朱山坡

光明是我们村最能跑的孩子。不仅跑得快,还很耐跑。有人测试过,从村子到学校,他跑一趟只用时十七分钟。我是第二能跑的,拼尽全力还是比他慢三分钟。而且,他一口气能跑两三个来回,中途不用减速,更不用停下来喘息,有时候我不服气,甚至有点妒忌他。他能跑并非天生的,而是被逼出来的。

“又不是赶着进坟墓,跑那么快干吗?”我曾经对着他嘟嚷道。

然而,我说出这句话后立即便后悔了。虽然跟我不是同一个祖宗,甚至本来不是同一个姓氏,但他也算是我的堂兄弟。几年前,他的母亲带着他从高州市宝圩镇来到我们村,嫁给我的一个堂叔,成了我的堂婶。我不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谁,干什么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耻于姓向。光明把自己原来的向姓改为阙姓,叫阙光明,这样他便跟村里所有的男人一样都姓阙,像一滴水融入了同一口缸里,成为大家庭中的一员。但还有一些人对他充满鄙视和敌意,因为他毕竟本来不姓“阙”,像一滴油被水排斥,依然称他“向光明”。光明不愿意别人称他“向”光明,因为听起来像是有意羞辱他,孤立他,欺负他,不承认他是本村和本宗族的人。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他都没有当众哭过,但有人叫他“向光明”时,他竟伤心欲绝地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堂婶是一个唐氏综合征患者,很严重,说话、行动都不利索,干不了任何活,甚至连吃饭都需要光明喂。五十岁的堂叔终于有了一个家,但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个家拉高一个层次,三年前便在镇上给人盖楼时摔瘫了,一直卧床,生活也不能自理。光明得照顾堂叔,还要照顾堂婶。如果他回家晚一点,堂叔的屎尿都可能要拉在床上。如果光明不喂母亲吃饭,她会饿死。肚子饿得厉害的时候,她会去殴打堂叔。我经常能听到堂叔大呼救命。地里的庄稼,柴米油盐,所有的家务,都落在光明一个人的身上,于是,他每天都疲于奔命,走路必须像赛跑,像逃命,容不得他慢下来,一慢下来,这个家就塌了。

光明的家就在众屋厅的边上,三四间瓦房和一间猪圈,破烂得随时可能倒塌。没有了劳动力,便没有了收入,他们是村里最贫穷最艰难的一家。光明经常向左邻右舍借米下锅,甚至还借柴火、猪油和盐。借多了,又还不上,邻居都厌烦了。大家都不容易,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但这一家子实在是可怜,不能眼巴巴看着他们饿死,还是有人想帮帮他。我也帮助过他,给他送过香蕉、土豆、萝卜和鸡蛋,有时候我把仅有的一个红薯掰一半给他。然而,这点施舍只是杯水车薪。我希望他有更多的收入。

有一天,村里有老人去世了,主人家要请人报丧,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俗语说“丧不报,孝不吊”,意思是如果要是没有见到报丧的人,那么亲戚是不能去也不会去吊丧的,而且还会责怪。丧者亲属一般不亲自上门(怕给对方带去晦气),而是委托村里可靠的男丁代劳。众屋厅是安放祖先灵位的地方,也是每个人在人世间最后躺下的地方。死者躺在那里接受活人的吊唁。按习俗,在死者去世后两三天内必须办完丧事,让其入土为安。吊丧需及时,过期不候。因此,报丧和奔丧都迫不及待。报丧是一个体力活。受办丧主人家的委托,要在一天或顶多两天之内把噩耗当面告知村外的亲戚。那些亲戚收到消息会做好奔丧的准备,如果由于特殊原因不奔丧,会拿出一些香火钱交给报丧人带回去给主人家。同时,还会打赏若干车马费(也称跑腿钱)给报丧人以表谢意。这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些年,青壮年平时大都外出务工,村里可堪重任的男人不多了,而且,如果不是近亲,谁也不愿意去替别人报丧。这次,办丧的主人家想到了光明。

虽然光明还是一个孩子,但人可靠,而且跑得快,关键是他不会拒绝,因为他需要打赏。果然,光明答应了。当天中午,从丧者主人家手里拿过二十多个地址、名单,便开始飞奔起来。第二天中午,他回来了,把收回来的香火钱和账单一并交给主人家,还如实报告了主人家亲戚打赏给他的跑腿钱数目。主人家为表达谢意,额外赏给了他一些碎钱。我问光明,跑了一趟,到手多少钱?光明说了一个数目,不多,但对他来说也不少了,可以还掉一些债,添买一些粗粮和日用品。光明把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接到报丧的亲戚能来吊丧的都来了,不能来的也都给了香火钱。丧事办得很顺利。那些来吊丧的亲戚对前去报丧的光明夸赞有加,说他长途奔跑,赤着脚,只穿着中裤和背心,背一只褪色了的帆布挎包,满头大汗,满脸悲伤,表情沉痛地给他们捎来亲人死亡的消息和办丧的时间,而且懂得规矩,没有进他们家的门(报丧人身上带着晦气,是不能进别人家的门的),远远地呼喊他们,等他们走到跟前才说出噩耗。他们随意赏给他一点跑腿钱,他不嫌少,不抱怨,还劝慰他们“节哀顺变”……总之,光明成熟得不像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反倒像一个经验老到的专业报丧者。

从此,但凡谁家办丧,首先想到的竟是光明。他有求必应,尽职尽责,拿起名单和地址撒腿就跑。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严寒酷暑,都无法阻挡他赶往报丧的路上,比邮递员更迅速。有些去处山高路远,崎岖难行;有些去处人迹罕至,偏僻难寻;还有些去处需要越过县界甚至省界,需要撑船涉水。他迷过路,跑反过方向,被群狗追咬过,掉进过水沟,脚被玻璃碴和石块割伤过,半路上被滂沱大雨浇得迷糊过,在废弃的荒村老宅过过夜,还偷爬过拉化肥的大型拖拉机,因车速太快,跳车时摔昏过去……他专心致志、全力以赴把噩耗准确地送达,面对面亲口告知,不耽误奔丧者的行程。接到报丧的消息,他们都十分惊讶,转而表现出悲痛状,甚至当场痛哭失声,尽管不一定是真情流露,但也令光明感到欣慰,觉得这才是人情正道。然而,报丧的对象并非都是悲伤、惋惜,有的对死者冷嘲热讽:“终于死了啊?”“是被雷劈死的吧?”“我早说过他不得好死”……对此,光明不吭声,不解释,他只负责报丧,从不臧否死者,也不负责说明死因,不回答关于死者生前传闻的提问。他只管消息传达到位,像邮递员只负责送信。恨死者的,有的不给香火钱,但跑腿钱总是会给的,因为光明跑得精疲力竭的样子让他们不好意思不给。光明也不会把他们对死者不恭的态度禀报主人家,世间的恩恩怨怨说不清道不明,光明心里有数,不该说的话从不说,他是报丧人,不是来搬弄是非的。况且,死者为大,哪怕他生前有多好,或者有多坏,都将盖棺,告别尘世,归于尘土,是非好坏由阎王判定。

当然,光明并非每次任务都完成得十全十美,也有被人诟病的时候。比如有一次他在半路上,汗水把写着地址和姓名的纸浸透了,烂成一团,字迹看不清楚,他记不清剩下的两个报丧对象信息,导致无法送达。还有一次,报丧对象不在家,他请邻居转达信息,引起了非议。但没有人过分谴责光明,因为他犯了所有报丧人都可能犯的过失。唯一的一次失误是不轻易被原谅的。有一次,光明报丧回来,向主人家汇报和交账时出现了账实不符的情况。他从来是把香火钱放在帆布挎包里,每一分钱都插翅难飞,也没有出现过丢失的情况。而跑腿钱是放在他的裤兜里的,跟香火钱井水不犯河水,用他的话说“长江跟黄河不可能相交”。而这一次,账记得清清楚楚,120块,整整齐齐的数字,但帆布包里只有108块。那12块跑哪里去了呢?难道是账记错了?光明的数学成绩总是班级最好的,做事情又那么严谨认真,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呀?但钱是不可能丢的,他用一只夹子夹住了钱,要丢应该是一起丢的。主人家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他慌了。从裤兜里掏出跑腿钱,一数,刚好12块。他把跑腿钱搭进去,主人家脸上的肌肉才舒张开来。但这一趟算是白跑了,而且还被人说了闲话:“看上去老老实实的孩子,怎么连给死人的香火钱都想贪掉?”光明没有辩解,始终也没有想明白哪里出现了问题,像极“死因不明”。

光明不轻易旷课,每次他不来学校,大家都知道他又去报丧了。光明比我们去过的地方都多,比我们都早知道世界之浩大,人间之斑驳。他见过火车,见过建在悬崖上的寺庙,见过驯养的鸵鸟和梅花鹿,见过高达十层的大楼,因此他的作文写得比我们的都好。我们都一窝蜂地写上学的路上帮农民推车,或扶起跌倒的老人,他写的故事却新鲜离奇,细节丰富,绘声绘色,每一篇都不一样,引人入胜,令人着迷。因为他写的都是自己多彩的见闻和真实感受。比如他写看到尸体的经历就惊心动魄,写死者离开人间时最后时刻的眷恋感同身受,对自己在报丧路上的心理描写波澜起伏,十分独到、深刻。老师在朗读他的作文时经常引发一阵抽泣,连老师也经常哽咽。他的三篇作文被推荐到镇上参加比赛,获得过两回一等奖,一回二等奖。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作家和哲学家的潜质,相信其他同学也看到了,因此我们都不嫌弃他身上有“晦气”,都愿意跟他挨在一起,有瓜子、蚕豆、糖果之类的零食也跟他分享。但他家的生活并没有明显改善,依然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依然面带菜色,瘦得像只鹤,有时候饿着肚子来学校,饥饿让他直不起腰板。我看见过他在课间跑到附近的旱地里挖别人的地瓜啃,或到田里将还没有成熟的谷子撸下来塞进嘴里咀嚼,米浆从他的嘴角溢出来,像是口吐白沫。有一次,他爬上一棵松树掏鸟窝,树杈断了,他从树上摔下来,左胳膊差点摔断,但怀里的鸟蛋竟然完好无损。他太需要那五颗鸟蛋了。我知道报丧并没有给他带来很多收入,但如果没有这点收入,他的生活会更惨。有一次,村里有人跑到教室窗外对着正在上课的光明叫嚷道:“你妈跑到别人家的猪圈里跟猪抢食,被猪拱伤了,脸被猪啃了半边……”光明猛推开桌子,从教室窗口跳出去,动作利索,双脚着地便瞬间启动奔跑,像弹射起飞。

有一阵子,很长时间没见到光明旷课或离村了,他走路的力气仿佛没有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奔跑了?他说,跑不动。奔跑是需要力气的,只是我曾经以为他不需要,以为他天生是一台永动机。那时候我没有想到骨瘦如柴的他会生病,会疲倦,甚至会死亡。我还是喜欢看到他奔跑的样子。他带动我们奔跑,他奔跑我才觉得这个世界在动,还有奔头。如果连光明都不奔跑了,整个世界都死气沉沉,连风都疲软得纹丝不动。

我竟然希望有人去世,让他光明报丧,像对待聪明的学生就是必须不断让他考试。于是,我格外注意和细心打听村里谁患了不治之症,谁行将就木,谁从脚手架上跌落,谁被牛顶翻,有没有生命危险。死亡是人间常态,该死的时候就死,谁都一样。死讯首先在村里传播,死亡的气息像雾气那样弥漫,然后主人家找到嗷嗷待哺的光明,请他奔跑起来,让他一家人吃了上顿有下顿。甚至,我恶毒地诅咒恶贯满盈的某些人出门被毒蛇咬死,被冰雹砸死,被闪电击中,或被其他飞来横祸弄死,那是“天收”,怨不得别人。我们村的坏人并不少,有些仗势欺人,有些偷鸡摸狗,有些两面三刀,有些人坏事做绝了。总之,坏人总是长着一副坏人的嘴脸。这些嘴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让我恶心和不安。只有坏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好人,这个世界才会变得美好。坏人的死,除了为棺材铺带来生意,还为光明送来点创收。我希望坏人排着队一个接着一个地死,中间可以停顿,但最好每个月都发生。有时候,我越俎代庖,替阎王爷挑拣。

阙冲天就是我心目中的一个人选。他是我们村的村霸。一个狗贩子,把狗卖给高州的屠狗户,狗变成狗肉,被人吃掉。我们村的狗经常无缘无故失踪,大家都心知肚明,是阙冲天偷的,连光明家那条癞皮瘦狗也未能幸免,但没有人敢揭穿他、追究他,没人敢惹他。他人高马大,长相凶恶,年轻时打架出手狠,村里不少人被他欺负过,还仗着他的妹夫是乡镇干部,大家对他充满畏惧。他还欺负过我父亲。我家的狗丢了,父亲很窝火,阙冲天从他身边经过时,我父亲指桑骂槐,为我家的狗喊冤。阙冲天听明白了,坚决否认偷了我家的狗。父亲说在阙冲天身上闻到了我家的狗熟悉的气味。两人争吵起来。阙冲天在我的眼皮底下将我父亲推倒在地沟里,骑在我父亲的身上,叫嚣喂我父亲吃狗屎。这屈辱的一幕令我永世难忘,我对阙冲天一直怀恨在心,想替父亲报仇雪恨,但无能为力,我希望他早点归西,心里诅咒过无数次。

夏天来了。一天早上,突然听说阙冲天死了。无缘无故地死。就在他家里,半夜里上粪坑拉屎,摔了一跤,回到床上就拼命地喘气,被老婆发现时呼救已经来不及,村医还没赶到,便没有了呼吸,四肢僵直,眼睛紧闭,嘴巴锁死。这时,离天亮还远着呢。

天除一霸,我心里既暗爽,又有点虚,甚至有点慌张,因为觉得阙冲天的死多少跟我有关系,警察会不会顺藤摸瓜侦察到我对他的诅咒,追究我的责任,让我坐牢?因此我希望家属早点让阙冲天“入土为安”,此事翻篇。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光明。光明没有惊喜,没有幸灾乐祸,当然也没有悲伤,表情很平常,仿佛跟他毫无关系。我提醒他:“你忘记他曾经偷过你家的狗?还经常骂你是寄生在阙氏宗族的带归仔(带归仔:粤语方言,是指跟随母亲改嫁到新夫家的男孩子,带有蔑视和轻薄之意。带归仔一般会改随新父姓氏)?”光明说,忘记了,人都死了,无所谓了。“他的家属会不会请你给他报丧呢?你愿意替坏人报丧?”光明说,无所谓,我的力气就是用在走路上的,力气用完了还会长出来,不用就攒着,像存钱,让它变成肌肉。他好久没有把力气用在报丧上了,看得出来,他的双腿攒足了力量,只等一声使唤。

家属果然找到光明。光明有点犹豫,因为要报丧的名单太长,有的地址太远太偏僻。家属自知不能占光明太多的便宜,承诺等他完成任务后额外赏给他二十斤大米和两斤海南咸鱼,光明答应了,拿起名单撒开双腿。那些天的天气很热,太阳晒得草木快要冒烟了。光明的身体仿佛安装隔热层,跑得特别起劲,双腿好像不着地,沿着弯曲的村道和田埂,在金黄的稻穗簇拥下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那天晚上光明没有回来。他得两天才能跑完。夜里他又得随便找个地方过一宿。按他的速度,我估计他已经到达高州的某个乡村。阙冲天的亲戚很多,化州也有两三处。通往高州、化州的省道、县道,沙子烫脚,连汽车轮胎也有可能被融化掉,光明的双脚会不会被烫熟啊?他懂不懂得跑到河里给双脚降降温?阙冲天的丧事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灵幡挂起来了。村里人都动起来了,一边帮忙,一边等着吃席。阙冲天躺在众屋厅,炎热的天气是他的大敌,所有的肉都会臭。家属的恸哭声让所有人都原谅了一个偷狗贼的罪恶,他们都自发地帮忙。我也心软了,暂且原谅了他。

然而,诡异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夜里毫无预兆地响了几声惊雷,然后下起了暴雨。雨水汇聚成河在我家屋前屋后奔腾,流水声一直到天亮仍在继续。我一夜未眠,想着我家那条失踪的狗。它是一条好狗,听话,懂事,看家护院尽职尽责,从不嫌弃我家贫穷,也从不抱怨每顿只有一勺稀粥。阙冲天死了,它会不会突然回来?我认为它会回来的,因为安全了。我想象着我和它久别重逢的情景,它扑到我的身上,我把它搂入怀中……天一亮,我准备去迎接可能出现的狗,父亲却告诉我一个惊天新闻:阙冲天竟然活了过来。

是真的。阙冲天被惊雷唤醒。他一骨碌坐起来,把守灵的家属吓得惊叫。他说,他想到还有一笔狗款没有收回来,心有不甘,便活了过来。这是假死。听说许多年前邻村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当事者后来活到九十六岁,多活了三十年,他口述的地府经历流传甚广,他也一直成为别人羡慕的对象。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复制他的奇迹。有人说了,只有一辈子积德行善的人才有这种福报。可是,阙冲天凭什么?

阙冲天死而复生的消息火速传遍了全村和邻村。有人半信半疑,亲自上门核实。村医也来了,检查了一番。但除了头晕、脑胀和胸闷,阙冲天并无特别不适。村医劝家属把他送到乡卫生院进一步检查,阙冲天拒绝了。不必花冤枉钱,休息几天便好,他还要去贩狗呢。他相信自己也将能多活三十年。虚惊一场,家属沉浸在转悲为喜之中,把灵幡收了起来,遣散了办丧帮手。

中午时分,光明回来了。他出色地完成了报丧任务,向阙冲天家属汇报情况并移交香火钱。但当丧事的主角阙冲天站在他的面前时,他明白过来了。家属对光明说:“麻烦你马上再跑一趟。这次是报喜。取消丧事。把香火钱退还给他们。”如果不及时报告,那些接到噩耗的亲戚就要启程来奔丧了。阙冲天对光明说,你必须马上去挨家挨户通知我的亲戚,否则我们不给你二十斤米和两斤咸鱼。已经精疲力竭的光明来不及歇息只好又奔跑起来。

又过了一天。这天快到傍晚了,光明才回到。经过我家门前时,我叫住了他。因为我看到他有点不对劲,目光呆滞,表情僵硬,走路有点摇晃。我说,你怎么啦?他说没什么,只是累了。我急忙回到厨房里给他拿了两个煮熟了的地瓜,他接受了,但没有吃。我估计是要带回家给他母亲和父亲。看他离开的背影,发现他的裤子破了一个口子,露出半边黑瘦的屁股,而他可能浑然不知。

又一天的早上,又传来了新消息。阙冲天昨夜里死了。这次是真死。村医宣布了,没有了任何生命体征,不可能重新活过来,昨天是回光返照,生命奇迹不可能在一个人身上出现两次(我心里补充了一句:尤其是在一个偷狗贼身上)。阙冲天又躺到了众屋厅坚硬的地板上,等待家属给他善后。要不要发丧,一开始家属还有点犹豫不决,直到卫生院的医生赶到检查了一遍,同意村医的判断,家属又狠狠地摇了摇阙冲天好一阵,确信再也摇不醒,才决定发丧。本想另找一个人报丧,但找来找去没有合适的人,觉得光明跑了两趟,“老马”识途,轻车熟路,还是他最合适。家属不仅兑现了二十斤米和两斤咸鱼,还答应追加相同的报酬请他再跑一趟。光明又答应了。

这一次,光明跑得还是很快,只是步伐有些摇晃。我看得出来,他确实是累了,双腿和腰身都没有那么挺直。他换了一条裤子,并且穿上了一双解放鞋。有了鞋子的加持,我相信他能更加稳妥地完成任务。

丧事在正常筹备。没有意外出现。众屋厅里传出来异样的尸臭,村上空弥漫着死亡的味道。法事班开始做前期准备工作,把白色的灵幡挂了起来,道场正在布置。村里仅存的几条狗无拘无束,放飞自我,从早吠到傍晚。

光明回来了。他拄着一根木棍,拼尽最后的力气向家属报告了报丧的情况。家属很满意,答应等丧事办完后再给他二十斤米和两斤咸鱼。光明也很满意,但转身离开时,手拄的木棍突然折断了,他打了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地上。当村医赶到时,他已经没了心跳。

“他是累死的。像一匹马力竭而亡,不可能复生。”村医说。

一群人远远在围观,没有人提出异议。只是他们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力气用尽了也会死。光明躺在地上,蜷缩着的身子缓慢地僵直,脸部变得灰黑,似乎是因为厌倦了一切,眼睛不愿意张开,他脚上的解放鞋沾满了黄泥,右边的鞋底因磨损而穿破了。他一动不动,打算永久躺歇着,但瘦小的身躯怎么看也不像一具尸体。村医站在高处,滔滔不绝地为围观者普及一些医学常识。他们对知识如饥似渴,听得入神,暂时忽略了光明,也忘记了阙冲天。

在开具死亡证明书时,居然有人提醒村医:“他叫向光明,而不是阙光明。”

对此人我怒火中烧,但我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心里想,等他死时,我将接过光明的活,替他去报丧。我一定做得像光明那样好。

【作者简介朱山坡,作家,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蛋镇电影院》《蛋镇诗社》等。】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