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的三重性和“蝶”的梦境 ——叠蝶不休:评周宏翔小说《江佛入海》
首先请原谅我给这篇评论起了这么一个无厘头的“谐音梗”标题。周宏翔去年出版了一部动静蛮大的长篇小说,叫《当燃》——这“当然”是在谐音了。这篇叫《江佛入海》,我一直觉得这四个字念在口中似曾相识,后来意识到我熟悉的那个词“江河入海”……好吧,百川东到海,水和水最终会相遇,人和人难免会传染。想着周宏翔的小说往往带着欢腾的烟火气和喧闹的攀谈声,索性借一个“喋喋不休”。
以上当然是玩笑。但这谐音玩笑的确是与周宏翔的写作有直接相关。从风格上讲,周宏翔的小说向来充满言说的(背后当然也正是生活的)欢乐,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欢腾”与“喧闹”。这是一种褒义的、美学风格化了的“喋喋不休”——现实生活中我们面临的难题也许是信息太多、声音太吵,但就当下文学创作而言,问题却更多在于,我们有时听不到也听不懂那些看似吵闹的人间声音。而从内容上讲,周宏翔这篇最新的《江佛入海》,则反复地给我“叠”和“蝶”的感受。下面就分别展开来讲。
先说“叠”。
《江佛入海》有很强烈的“折叠感”“叠加感”,这既是指外在经验内容,也是指内在的结构形态。这种“叠”亦是有层次的。最直观的一种“叠”,是“叠空间景观”。周宏翔是重庆人,《江佛入海》写的是重庆故事(他此前包括《当燃》在内的许多作品都是写重庆)。我对重庆蛮熟悉,这实在是一座很奇幻的城市,它的奇幻直接体现在地形地貌上:这座山城的空间立体感简直可以用“剧烈”来形容,你从1层走入一栋楼的前门,穿过大厅到后门出去,可能发现自己正在10层。这种瞬间很容易让你怀疑人生。反正我在重庆坐电梯有时是坐不懂的,据说手机导航也常常讲不清这座城市的垂直纵深,好在我迄今为止还没有在重庆自己开过车。《江佛入海》很好地呈现、或者说利用了这座背景城市层层叠叠的空间景观。故事的主要发生地安排在定慧寺。这里的地貌是怎样的呢?周宏翔开篇先给了一段蛮漂亮的交代:
“山脚下,通天的青石楼梯旁是小商小贩占据的各种饭店,以米粉、豆花饭和爆炒鸡杂为主,中间也夹杂几家五金店和蹩脚小烟摊,石阶旁边小空地,摆长板凳,有人端茶壶喝茶,抽烟,摆龙门阵。有时候有棒棒儿挑重物越过……商铺小摊往上,就是各处矮楼平房,支小阳台出来,晾衣服,娃儿趴在上面看书,姑娘站在上面梳头,老头开半导体听评书,楼底饭店厨房油烟往上飘,加上各家做饭香气,热气腾腾,混杂一起……楼房参差,起起落落,房顶还呈尖角,是寺庙本来模样,各家门户原是旧时和尚诵经吃斋的厢房,格局基本未变,‘文革’后,被家家户户占据,生儿育女。”
有一个词是“往上”(不是往左或往东),可见建筑群的基本长势是偏纵向的,后一间屋子叠在前一间屋的头顶上。寺庙依山而建,本是内在一体,竖着生长摞在一起倒也没什么所谓。如今变成了居民区,各家的生活本该是各自独立封闭,这样一层层叠起来紧挨着,斩不断扯不开,自然建立其别样的碰撞模式和关联可能。夏老师家“杀鸡事故”一段,一只飙血的公鸡飞出屋来、转瞬间便搅得四下邻里各色人物一时亮相,虽是闲笔,却颇能体现此种环境气氛,进而也导出一种总体性的经验形态和情感生态。而这种空间景观的结构,和小说中人物关系的结构乃至故事情节的走势又有深刻相关。若说“刘艾”两人的感情线,楼上楼下打小邻居的空间布局背景十分重要,甚至几段隔阳台拉扯试探的戏码,也因有空间高度差,叠出了微妙而充满象征性的距离感——借了卞之琳老师的句子,真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若说“拆迁风波”的故事,艾华祥逼迫邻居搬迁的底气,显然又与藏在门口佛像内的摄像头有关,之所以做得到“应拍尽拍”,当然是以大密度“空间折叠”为前提。空间景观在此不仅是经验性、审美性的,也是功能性、装置性的存在。
进而,《江佛入海》的“叠”,还在于“叠人物故事”。虽然是中篇小说,但《江佛入海》涉及到的人物颇多,并且许多人物都在叙事的不同段落中拥有自己的“主视点”。在中短篇小说中,这种处理方式当然会有风险,但它对故事信息量的扩充效果以及对叙事节奏的调节功能,同样可以是明显的。主人公刘灰的人生波折刚要展开讲,就被艾青的出现打断了;艾青的生活形貌刚被勾勒出来,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命案中止;犯罪事件把两组人物扯到了舞台中央,一是艾青的父亲艾华祥(他的发家史和人生历程在小说中拥有单独的叙事小单元)、二是徐妍和她的哑巴父亲。而这位哑巴父亲,竟然是旧日定慧寺里的小和尚——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空间场域本身。一路下来,所有人的面孔和经历都叠在一堆拼插着出现,好像没有哪个人的故事是被讲完整的,最终合起来看,却又接续成了同一个较为完整的故事。
至于这个故事,本身也一样有内在的“叠”。这就是“叠”的第三重含义:“叠题材元素”。《江佛入海》似有不小的野心,要把许多重要的、有吸引力的“叙事模块”以及“题材性元素”,都综合纳入进来。其中我最感兴趣的元素,是1997年重庆直辖。现实中,随着城市行政级别的骤然升格,迅猛的经济发展和全面的大兴土木可以预想,小说中定慧寺的征收重修显然以此为背景,它是《江佛入海》故事展开的前提。公共记忆里的1997年基本被香港回归给占据了,但对于重庆人来说,家乡直辖带来的巨大生活改变(就小说中的定慧寺居民来说,这几乎意味着根本性的日常生活重组),其实更深远、更重要。这实在是文学书写的很好切入点。另一种极富1990年代气息但又远不局限于重庆的题材元素,是小说中涉及到的国有企业改革(下岗潮及腐败等)以及社会秩序紊乱。从“新东北作家群”的小说、到万能青年旅店的摇滚歌曲《杀死那个石家庄人》,这一元素在近年来的中国文艺领域不可谓不热。同样很热门的还有刑侦元素。从爱奇艺“迷雾剧场”开始,刑侦故事(及广义上的悬疑推理故事)在近些年的网剧爆款里几乎占据半壁江山,当下小说对刑侦推理外壳的借用也越来越多见——《江佛入海》亦有此意,小说后半部分几乎是贴着“艾青遇袭案”展开,进而还蜻蜓点水地嵌套了“雷管倒卖案”甚至艾家祖辈的“佛像情报故事”。顺便提一句,周宏翔发表于《上海文学》2025年第2期的短篇小说《泡桐树把月亮都遮完》,同样在向罪案和悬疑的方向靠拢。至于刘灰的形象和他背后的经历故事、内心世界,虽然并未被完全展开,但那种丰富中见痛苦、彷徨中求突围、似挫败又未失败的青年形象及其故事模板,依然是隐约可见的。这些多样的元素无疑丰富了《江佛入海》故事的起伏和看点,当然,一点小小的提醒或许也有必要:过多的元素有时也会干扰故事的聚焦度和挖掘深度,分寸如何拿捏、看点如何取舍,同样是重要的事情。
主要的篇幅用来说“叠”,最后简单一段再说说“蝶”。交错的叙述景观,往往引出对事实的重新审视。仍以重庆的城市空间为例,有时地表上看起来明明很近的地点,移动过去却要经过曲折反复的地下迷宫,这种复杂感如同延时炸弹,会在抵达时激发深刻的怀疑:真的是这里吗?我刚刚看到的是这处地方吗?有什么可以印证我的抵达是真实和确凿的?人在世界上行走,他旅程的起点和终点,常常会被机窍重重的过程所置换或解构,叙事这种特殊的“行走”同样如此。这是“叠”所催生的“蝶”:我们都知道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子不知道是自己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自己,这里面有一种关于现实乃至真实的根本性怀疑。《江佛入海》写出了这种怀疑,并且让这种怀疑显得很美。从结构上看,小说的开头和结尾其实都属于无关的故事,但无关背后又有隐约挂钩的暗示,例如何世超的“刘”姓、父亲教授的敲瓶子游戏、对艾姓女企业家的隐约印象(也许是来自父亲拍过的照片?)等。这种暗示性的关联模式,使得主体故事看起来很像梦境或幻觉(甚至我们还可以将其解读为某种“元虚构”),而梦与幻想(甚至海市蜃楼)的身影,又在整篇小说中引人瞩目地反复出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结尾处何世超对定慧寺那并不存在的钟声的感知,这情节没有实际意义,却聚拢(也可以说是收束)了某种总体性的情感体验和生存象征。再若细究,我们还可以对主体故事中某些关键性的道具装置作象征意义的解读:例如刘灰手中的相机和艾华祥安置的针孔摄像机,它们都是用来捕捉和记录真实,却又改写重置了真实、并且在肌体的意义上从来不是真实本身。在庄周和蝴蝶之间,在想象与记忆之间,小说的叙述在自由却也惶惑地翻飞。这翻飞的姿态是迷人的。一种难辨真假的“戏中戏”,一种对“真”的追寻构建、以及对“真实幻觉”的并不坚定的瓦解,似乎正变成我们把握眼前这破碎生活的唯一方式,就如同小说结尾,完整的佛像依然咫尺天涯,人物能够握住的只剩下那一对石头耳朵——尽管这对耳朵其实也是以缺席的方式存在着,它又是另一种“庄周之蝶”。在宏大想象模板急剧褪色、现代性浪潮裹挟生活的今天,这种“空空之握”,会是一代写作者共同面对的命运吗?无论如何,我至少祝愿它会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