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校园之殇”到“长大之困”,如何为边缘少年照亮生存之光?
《“隐形”的孩子——关于“校园霸凌”的社会观察》(重庆出版社2025年7月出版)是作家李燕燕的又一部非虚构力作。该作品是刊于2024年第9期《北京文学》的《校园之殇——关于“校园霸凌”的社会观察》(简称《校园之殇》)的图书单行本。除了主线作品外,“外一篇”作品是刊于2025年第2期《当代》的《长大的他们——大龄孤独症患者的社会融合之路》(简称《长大的他们》)。“隐形”,在书中成为具有暗喻性的词汇,贯穿“主线”与“外一篇”。作品中的人群,或屡遭欺凌身心受创,却因家庭、学校等身边人的冷漠而求告无门;或因心智不全而被外界歧视、屏蔽而孤立无援,成为社会肌体上不能忽略又往往被忽略的暗疾。
李燕燕用文字剖开社会肌理,直抵现实痛点,真实地凸现出弱势群体的伤与泪、诉求与渴盼。
李燕燕本可选择一些更“讨喜”更易获得支持的题材,但她没有。她选择直入现实的暗面,以观察者的视角去呈现问题并探求解决之道。如此写作,难度不言而喻。
《校园之殇》聚焦校园欺凌这一多发性、顽固性痼疾,其触发点在于2024年3月的河北邯郸三名初中生残杀同学案(简称邯郸杀人案)。作者以该案为入口,结合大量案(事)例,对校园欺凌问题的深层原因、危害后果等方面展开抽丝剥茧式的阐述,并向公众发出振聋发聩的追问:我们如何预防、处置校园欺凌?如何真正保护无辜的被侵害的未成年人?
《长大的他们》深度关注大龄孤独症患者及家庭的困境,呼吁人们对“来自星星的孩子”的真正理解与接纳。起初让作者开始动念的,是她的原部队同事张国华和他患有孤独症的儿子,但真正促使她下笔的,是另一个孤独症患者小安。小安渴盼工作但求职无望,天天焦灼地用手机发短信:我今天要不要上班?
一连串无助的问号,如重锤敲击作者的心。大龄孤独症患者的主要病征表现为社交障碍以及情绪不稳,其病因不明也无药可治,惟有采取康复手段加以干预。这些游离于社会边缘的“隐形人”,未来依靠什么?出路何在?李燕燕决心替这个特殊群体以及深陷痛苦、绝望的家庭,向全社会发出沉重而急切的吁喊。
通观文本结构与叙事手法,两篇作品均以扎实的采访为基础,结合专家解析与大量信息相互应证、层层推进,直至抵达作品想表达的主旨。
《校园之殇》侧重以案(事)件为单元,通过对各类校园欺凌事件当事人及监护人、医生、警察、心理学专家等的采访,全面还原和揭示了诸多事件的复杂成因、行为特征、危害后果等,同时深入探究干预、解决和预防的办法。文中以“邯郸杀人案”为“传动轴”,由此辐射到多起与校园欺凌有关的案(事)件以及严重后果,文尾再次归位到“邯郸杀人案”并强化了作者意欲表达的核心主题。
《长大的他们》则以日常生活点滴为讲述主线,很大一部分置于民间公益人士朱佳云的助残项目“一角咖啡”室,以及一群大龄孤独症患者的母亲为抱团互助和自救而合办的“心之屋”烘焙室。李燕燕多次贴近观察并采访多位患者及亲人:从部队退役去南方打工、只为给儿子筹钱做康复的张国华,曾是高校教师的唐毅和年过30岁的儿子小点,陈丽和20岁的儿子小城……大龄孤独症患者就业受阻,无所归依;其家庭深陷困境,苦苦挣扎。让渐渐老去的父母们尤其焦虑的是:一旦他们走后,无法自立的孩子将如何生存?
文中亦有一根无形的叙事“传动轴”,即张国华父子。作者从其境遇入手,揭示出诸多同类家庭的伤痛与挣扎、彷徨与抗争:为让儿子入读普通学校,陈丽每日守在教室陪读;小安的二胎妹妹,自出生便肩负着“将来照顾哥哥”的重任;26岁的小金时常行为失格,其母饱受白眼仍不离不弃……疾病如镜子,映照出父母们疲惫而无悔的身影,也映照出一些家庭的不堪:父母多年怨怼闹到离婚,将成年病孩子丢给社区;“成功人士”以隐瞒来维持自己的“完美人设”……对此,李燕燕感喟:“生而有责,无人可以替代父母。”这流露出行文一向理性、克制的作者内心的愤懑、失望与诘责,也不失对其处境带着无奈的理解。
一个残酷事实摆在公众面前:尽管政府陆续出台政策并加大帮扶力度,但社会保障体系尚不足以解决孤独症群体的求学、医疗、就业、养老等诸多现实问题;尽管人们尝试对他们加以包容和关照,但远未达到真正尊重和接纳的程度。“来自星星的孩子们”学龄阶段接受教育难,成年后就业机会少,到老年被养老机构排斥,其社会融合之路困难重重。同时,沉重的经济负担、巨大的心理压力、无底的时间与精力成本,令其家庭处境维艰,更看不到未来。
一组权威数据令人忧虑:我国新生儿童孤独症发病率为1%,孤独症人群超过1000万,孤独症儿童达到200万,并以每年近20万人的速度增长。个体和家庭不能承受之重,已演变为日益严峻的社会问题。我们面对的不仅是一个病患群体的困境,更是事关社会高质量发展与民众福祉的综合性课题。
至文尾,笔触再回到张国华父子身上,并与公益人士朱佳云、唐毅等人的不懈努力,陈丽等母亲的顽强抗争,台湾融合教育“晨晨跨海去上学”等有效尝试,共同交织出充满温情的希望之光。
笔者还观察到,《“隐形”的孩子》有一个亮点:“文文互文”“以文申意”。作者特意在书中提及另一部同类题材作品,并试图从中寻找、建立一种内在关联,如《校园之殇》之于西班牙作家莫尔诺的校园欺凌题材长篇小说《隐形人》,非虚构与虚构,一“实”一“虚”间形成某种观照,在增加文学性与可读性的同时,进一步深化与升华了作品主旨。又如《长大的孩子》之于纪实图书《男孩肖恩:走出孤独症》(1992年在美首版,2015年中国华夏出版社出版)。《男孩肖恩》的作者是一对美国母子朱迪、肖恩。他们写下这本书时,曾经的孤独症患者肖恩已基本融入社会,成为一名报社记者,也是一位公益热心人士。
在书中,肖恩讲述了自幼被确诊后,父母如何守护、陪伴并帮助他战胜疾病、重塑崭新人生的经历。肖恩的父母以爱与坚持创造了奇迹,给无数不幸的家庭带来了启迪与希望。而肖恩自小进入普通学校接受系统教育,直至读完大学获得学士学位,并从事自己喜爱的职业的故事,亦说明亲人的爱与陪伴必不可少,社会的尊重、理解与接纳同样至关重要。作者也恰以肖恩的故事为例证,激励更多孤独症患者及家人鼓起勇气与命运抗争。
一个以人为本的健康社会,必然倡导在差异中寻求理解,在尊重中实现共融——只有正确了解、认识孤独症,才能对孤独症群体消除歧视、平等相待,主动接纳、悉心关爱,以全生命周期的专业支持与服务体系,帮助他们融入正常的社会环境,并有机会努力创造属于自己的美好明天。
这,需要全社会协同努力去完成。
这,也是富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李燕燕的态度和表达。
愿所有孤独症患者及其家庭重获新生。愿所有“隐形”的孩子走出阴霾,在阳光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