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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神话与文明的诞生——读梁宝星《山海》
来源:《湘江文艺》 | 朱郁文  2025年08月26日08:56

时隔四个月,我再次读到梁宝星的科幻小说,大为“惊艳”。如果说此前阅读《巴比伦铁塔》我感受到的是90后新锐作家带来的新奇和陌生感,这次的《山海》则让我看到作者的成熟和极具潜力。与小说集《巴比伦铁塔》中的作品相比,中篇小说《山海》无论是叙事的完整性、流畅度和节奏感,还是结构之巧妙、视野之宏阔、思想之深邃、想象力之丰富,皆有明显提升。我认为这是作者在科幻小说写作上的一次跨越。

《山海》讲述了五个来自外星的机器人(金木水火土)因飞碟坠毁来到一颗蓝色星球,尝试修复飞碟未果之后,他们在此建造熔炉、金字塔(核反应堆)等设施,其间与猿猴建立联系等故事。他们帮助猿猴对抗黑猩猩,照顾受伤的猿猴,还收养了小猿猴盘古。盘古长大后,借助机器人制造的青铜武器打败黑猩猩,成为丛林新王。机器人在研发核燃料过程中,导致辐射外溢,对星球生物造成严重影响,猿猴的生存受到巨大威胁,不得已选择逃离。机器人金为了拯救这个星球,与同伴分道扬镳,跟随猿猴南下。在金的帮助下,猿猴逐渐进化,学会语言、文字,建立部落。生态危机过后,猿猴头领伏羲带领族人北上找到金字塔,通过钻研机器人留下的青铜盒子上的文字,发现诸多文明秘密。之后伏羲之妻女娲为补天牺牲,其子少典带领部落发展壮大,伏羲让少典铸造青铜鼎并刻下预言,故事在少典看到神秘影子和听到婴儿啼哭声中结束。

《山海》结构和故事的精妙之处在于科幻、神话和进化论三重叙事的有机融合。作者以科幻为外壳,以神话重构为叙事主线,以文明演进为思想内核,编织出一则关于人类史前史的寓言。

硅基生命视角下的文明观察

《山海》开篇即以充满科幻色彩的故事情节奠定了作品的叙事基调——五个机器人因飞碟被陨石击中坠落到蓝色星球(显然指的是地球),他们的任务是寻找七千年前失踪的同伴并将其带回机器人俱乐部。长时间滞留星球的过程中,他们目睹了自身行为给周围生态造成的深刻影响,干预了猿猴与黑猩猩之间的生存战争,彻底改变了蓝色星球上的生物的命运。这一设定巧妙地将“观察者”角色赋予机器人,使他们成为文明演进的见证者与参与者。

科幻元素在作品中不仅体现为代表着高等文明的机器人及其创造物(比如飞碟、熔炉、金字塔、蓝色光圈等)的存在,更表现为一种认知方式的冲突。当五个机器人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时,他们携带的不仅是“另类”的躯体,更是一种迥异于碳基生命的认知框架。机器人的青铜之躯没有温度,系统内存储的是冰冷的物理学定律与工程学公式,他们对时间的感知以千年为单位精确计算,对生死的理解停留在“部件重组”的机械层面。然而,正是在这种近乎冷酷的理性中,一场关于文明本质的观察实验悄然展开。

机器人挖掘基地时坍塌的沙土、熔炉中沸腾的青铜液体、核反应堆泄漏的辐射尘埃,看似是技术失败的副产品,却意外成为猿猴族群从蒙昧走向觉醒的催化剂。当机器人金面对熔化的青铜突然领悟到“时间和生死”时,当机器人火爆破河流时炸开的不仅是岩石更是文明的分水岭,硅基生命与碳基生命的碰撞超越了物理意义上的接触,演变为两种存在逻辑的博弈——一方是目的明确、追求效率的机械理性,另一方是依赖本能、情感与偶然的混沌进化。

机器人的行动始终被“重返俱乐部”的目标驱动,他们的每一步决策都基于系统内预设的优先级:修复飞碟需要青铜器件,便不顾河水倒灌挖掘基地;启动飞碟需要核动能,便建造核反应堆金字塔;建金字塔需要石料,便在丛林边缘爆破开山。这种将自然视为“可计算资源”的思维,与猿猴对环境的直觉性依存形成鲜明对比。当机器人土手持探测器扫描河滩下的青铜建筑时,他们建模的是地下结构的力学稳定性,而尾随的猿猴却将机器人视为长着脑袋和四肢的同类,模仿其动作。猿猴为死去的同伴举行葬礼时,拒绝机器人协助挖掘葬坑,机器人将猿猴的行为归类为“低效”与“无序”,却未曾意识到,这种超越生物本能的情感和仪式,正是碳基文明最珍贵的特质。机器人能计算沙土坍塌的概率,却无法理解猿猴为同伴在雪地上插树枝的意义。

机器人对猿猴行为的不解,对时间与死亡的困惑,预示着低等文明向高等文明反向渗透的开始,同时也构成了小说叙事的哲学基础。“陷入困境之前,机器人对时间和生死没有清晰的概念,在机器人世界,这两个概念都不存在。”当机器人试图用科技手段(熔炉重铸青铜)复活同类却遭遇失败时,他们被迫直面“死物”的概念,开始对生命本质加以重新思考。在目睹猿猴和黑猩猩的厮杀之后,机器人木表示:“假如它们懂得运用谋略,或许能够在丛林法则中活下去,……。宇宙生命中,从来不是体型大者获胜。”这种认知无疑是由观察碳基生命所得,同时暗示了文明竞争中大脑和智慧的力量。

金字塔的建造是小说科幻叙事的高潮,这座“运用物理学建造的微观世界里的浩瀚工程”“宛如一座散发着金光的高山镇压着这片土地”,让丛林中的鸟兽无比“好奇”。然而,核燃料带来的辐射灾难又揭示了科技的双刃剑效应。“金字塔附近的草木全枯黄了,生活在那片区域的鸟兽,要么逃出去了,要么死在了洞穴里,连细菌都不去啃噬这些死去的动物的尸体。”这种对科技文明的反思使《山海》超越了单纯的科幻叙事,进入更深层的文明批判。

滞留蓝色星球期间,从纯理性的观察者和影响施加者,到出于对猿猴的同情而成为有限的干预者(帮助猿猴打败黑猩猩并试图将核辐射的危害降至最低),再到猿猴变成“人”这一关键进程的参与者(运用技术手段拯救濒临绝境的猿族并引导其追求自由意志),机器人的角色在逐渐变化。与此同时,硅基生命与碳基生命、外星文明与蓝色星球文明的关联度也在悄悄增长。

机器人金选择留在即将被辐射吞噬的蓝色星球,这一决定构成了科幻叙事中最具人文温度的转折。小说在此处使硅基生命完成了从观察者到参与者的身份转变,也为后续的神话重构埋下伏笔。

创世神话的现代重构

开始我以为《山海》讲述的是一个发生在硅基生命和碳基生命之间的纯科幻故事,直到读到大约三分之二处的时候,我才恍然领悟:原来作者是在以一种别样的方式讲述“世界”的开始和“人类”的起源,我的阅读感受也随之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降临之初机器人的行为被好奇的猿猴围观,机器人为了建造金字塔驯化猿猴劳动,还给猿猴起了名字,将它们的头领叫作“混沌”,双方渐渐有了更多的接触和互动。“命名”行为是硅基生命与碳基生命建立深度连接的第一步。此时,作者已经开始不动声色将科幻叙事纳入对古代创世神话的重构之中。这一点颇显匠心,亦是《山海》最为惊艳之处。

作者将远古神话的故事内核加以拆解,以生物进化为基础,在科幻框架下展开全新的讲述,使盘古开天、伏羲画八卦、女娲补天等耳熟能详的传说获得了令人耳目一新的现代重构。

被机器人从死亡母体中救出并抚养的猿猴幼崽“盘古”的成长历程暗合了神话中盘古的创世角色。当盘古“手持青铜利斧,朝山谷走去”,在月光下与黑猩猩头领决战时,读者能依稀看到神话原型的影子。不同的是,这一形象在小说中被赋予新的内涵——盘古的斧头并非用来开天辟地,而是为族群争取生存空间;他的死亡也非化身万物,而是辐射导致的悲惨结局。这种书写既保留了神话的史诗感,又注入了现实的残酷性。

“女娲”的塑造同样体现了这种重构的创造性。女娲爬上金字塔塔尖的行为被描述得颇具视觉冲击力:“雷电越加张扬,把天空撕破,仿佛女娲真的登上了天宫,接触到了被金字塔塔尖刺穿的窟窿。”“塔尖巨石滚落后,天上雷电交错,把女娲的身影映照出来,女娲高举双手,招来了雷电,雷电打在她身上,她好像一束光,照亮了大地。”“最后,女娲和雷电一起消失了,滂沱大雨骤停。”这一场景将神话中的补天壮举解释为对科技灾难的修复尝试,而女娲的消失则暗示了牺牲精神在文明拯救中的必要性(“她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交换,弥补了天空的缺陷”)。

“伏羲画八卦”的情节设置颇具象征意义。伏羲带领族人躲过核辐射返回金字塔之后,通过研究青铜盒子,“沉迷在语言游戏中”,最终“推演”出八卦。这一设定将文化符号的起源与高等文明的影响联系起来,既解释了神话中伏羲的超凡智慧来源,又暗示了人类文明史中可能存在的外来干预。“解密”了机器人留下的文字符号的伏羲拥有了预知未来的能力,他知道“一万年后,世界将有变故”,于是命少典铸一尊青铜鼎,将预言刻于其上。其中的“山海”二字似乎隐喻着人类文明的某种宿命。

作者在神话原本毫无情感色彩的文字表述当中植入人类特有的行为和情绪价值。平日里嘻嘻闹闹的猿猴,看着被黑猩猩猎杀的同伴尸体悲伤哭泣;它们在放置同伴尸体的浅坑里,额外“放了几颗干瘪的枣子和杏子”;为救出落入圈套的小猿猴,成年猿猴不惜牺牲自己跟黑猩猩搏斗;猿猴头领因为自己的错误判断和固执而感到羞愧;它们为小猿猴的死而伤心欲绝,也时常有被猎杀的恐惧……。这些与黑猩猩的“孤傲、冷漠、残酷、暴力,无所畏惧”形成对照,似乎在暗示:“人”的形成和出现未必不是一种必然。当伏羲把挂在胸前的盘古尾骨戴在女娲身上并对她说:“愿祖先保佑你。如果没有足够的石头堵住那个窟窿,那么就把这块骨头用上。”此时,我读到的是人类基因中的脉脉温情。

从混沌的本能式生存,到盘古的暴力复仇,再到伏羲的八卦推演和青铜鼎刻字,然后到女娲的冒险补天,最后到少典发展壮大部落,小说在科幻框架下对传统文化符号的挪移和转化,使华夏创世神话脱离原始语境,在史诗氛围中形成了独特的文本张力。

生物进化与文明跃升的寓言式审视

《山海》通过机器人与猿猴的互动、猿猴与黑猩猩的生存战争以及猿猴发展出语言、文字、自我意识从而变为“人”的进化历程,勾勒出一幅文明跃升的壮阔图景。

小说前半部分黑猩猩与猿猴的生存竞争,赤裸裸地展现了文明前夜的丛林法则。黑猩猩与猿猴之间的数次猎杀与反猎杀场景,令人想起霍布斯“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的自然状态。

如果说猿猴模仿机器人观察和发声只是生物进化的早期阶段,那么它们在机器人的教导下学会使用武器,则是文明跃升的关键转折。在青铜武器加持下,猿猴与黑猩猩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根本改变:“盘古巧妙地躲开了哨兵的视线,直捣黑猩猩的聚集地,直至第一只黑猩猩被砍成两半,黑猩猩族群才察觉到危险降临。”这一转变印证了技术发明和工具使用在人类进化中的关键作用。

在帮助猿猴盘古和伏羲调养被辐射影响内身体的过程中,机器人木教伏羲生火、保存火种、操纵火来自卫和杀敌,并告诫它别拿火去烧枯死的草木,以免毁了整片树林。“火”的出现为后文伏羲用火葬送走死去的盘古埋下伏笔。“它(伏羲)安静、认真、专心致志地望着燃烧的火,仿佛在等大火中的盘古发出一阵舒服的呻吟。”如同当初土葬同伴的行为让机器人不解一样,此时的伏羲在想什么,也让机器人金难以猜透。从土葬到火葬的行为模式改变,尽管不乏机器人的影响,但也包孕着硅基生命理解不了的文明基因。

接下来是文明跃升的关键阶段——语言与文字的发明以及猿族自我意识的诞生,机器人金见证并深度参与了这一过程。金研制出“蓝色光圈”保护猿猴的同时也禁锢着猿猴的活动空间,它们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在金的引导下,伏羲很快学会了语言,并领悟到什么是“自由意志”。当“猿猴聚集在一起,竟然能够讲一口顺溜的话。”机器人金察觉到了某些变化。当伏羲一边对金说着“知道什么是自由意志了,是风,是云,是光”,一边“抬起手掌,感受着丛林中的风,和穿透树叶洒下来的光”,此时“他”的形象已然不同。

看着涂满岩壁的“日月星辰、高山、飞禽走兽,还有载歌载舞的猿猴”图案,机器人金意识到一个文明已经诞生,他不能再用“它”称呼这群生灵,于是决定改称其为“人”。

故事到这里,既是猿族命运和历史的转折,也是硅基生命与碳基生命关系的转折,同时也是文明发展的转折。自此以后,人类史正式在蓝色星球开启。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也是从这里开始,小说的叙述者将对猿猴的指称亦由“它(们)”改为“他(们)”。

诞生了自我意识的猿族,开始自视为有别于丛林其他生物的“智慧生命”。伏羲常常独自坐在山头望着落日回想过往的事情,“自从具备了自我意识,学会了语言,发明了文字,时间就流逝得很快。伏羲在羊皮、树皮、龟壳上把自己的想法一一记录下来。”作为智慧生物的早期人类,在对“时间”产生朴素的感知之后开始具有了思考和记录的“本能”。

故事最后,伏羲在金字塔里根据机器人留下的青铜盒子上的文字,参透了世界运转的规律,拥有了预测未来的能力,人类文明质的飞跃得以完成。

从猿到人。从制造和使用工具,到火的运用,到发展出语言文字、建立自我意识,再到建立城墙和居所、驯化动植物、发动对外扩张……小说的叙事线显然有着进化论的影子,但微妙之处在于作者将创世神话的主角和故事内核融入进化叙事,并将地球文明跃升的若干关键环节解释为外星文明干预的结果,于是乎《山海》成了一次跨维度的文明实验。

需要注意的是,作者并没有以单纯乐观或颂扬的姿态来描述这种进化历程,而是以辩证和批判的眼光对其加以审视:机器人既是施救者又是施害者,尽管这种施害并非有意为之;青铜武器的加持让猿猴摆脱了“弱肉强食”的悲惨处境,却也可能引发更大规模的暴力冲突(比如少典带领族人进行武力扩张);火的使用可以让猿猴吃上熟食,获取温暖,也可能会毁了整片树林;机器人研制的蓝色光圈是庇护所,也是牢笼……技术的光辉与暴力的阴影、毁灭的危机与重生的希望、进化的喜悦与精神的困扰、理性逻辑的高效而冰冷与感性认知的低效而温热在文本间交织缠绕,让我们看到文明的复杂性和多样态。

结语

作者以金木水火土为五个机器人命名,并赋予它们与五行特性相关的性格、能力和行为方式,在此基础上使它们与地球生物产生交集,并干预和影响后者的文明进程。这种叙事不啻中国传统宇宙观的某种演绎——五行相生相克,化生万物,进而产生文明。这种设定使小说不再停留于一个简单的科幻冒险故事,而是蕴含了对人类文明发展、人与自然关系、宇宙运行规律等主题的深刻思考,同时也向读者展示了传统文化资源在现代科幻故事中的价值和独特魅力。这不失为对《山海》科幻叙事的另一种解读。

据历史传说,少典是伏羲与女娲之子,是黄帝和炎帝之父,小说以“混沌”“盘古”“伏羲”“女娲”的事迹为主线,以“少典”时代作结,暗示以炎黄为祖先的华夏历史即将开启。就此而言,《山海》无疑是对人类史前史的一次深情回望。这种回望不是简单的文学复述,而是一次诗意想象,是一次寓言式重构。这种想象和重构隐含着对文明发展的批判性思考和对文明本质的叩问,亦有着对未来文明的谨慎期许。

《山海》打破类型边界,融合多种叙事传统和风格,在科幻与神话的张力间开辟出独特的审美空间。在作品中,梁宝星不仅讲述了一个关于文明起源的另类故事,更创造了一种思考人类处境的新方式。当少典在青铜鼎上看到“山海”二字,当他发现一个神秘影子在丛林里游走,当他听到部落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小说对人类命运的隐喻隐约浮现——文明如同山海,既是屏障,亦是归宿;既承载着毁灭的阴影,也孕育着新生的可能。人类从何而来?又将去向何方?这是小说留给我们的终极追问。

(作者单位:佛山市艺术创作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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